程琪由于惊讶，身子突地朝上纵了一下，随之低沉地叫了一声，接着又吁了一口气，一把将信封抓了起来，就跟眼镜蛇瞄准攻击目标之后，以百分之一秒的速度猛地伸出头，张开大嘴，将目标一口咬住，立即又闪电般收缩回去一般。
是亚妮的字迹。
落款处是两个写得很小的字“内详”，就像两只蚊子，在他的名字下面飞来飞去，趁机叮住他某个血管的出口，美美地吸食他的鲜血。但在他看来，这两个字就像失踪了如此长时间的亚妮，在极力躲避着他，害怕他看见她，甚至害怕他看到信中的内容，却又急不可待地催促他快点拆开信封。
雨越下越大，雨水打在梧桐树叶上的声音清晰地传到程琪的耳朵里，仿佛那些叶子就快承受不住雨水的击打，随时都将被击穿，击落。一辆汽车开了过去，车轮碾在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的声音，就像他看到的温室庄稼地里，菜农将覆盖在蔬菜上的油纸揭去时的那种声响，有时觉得是在揭人皮似的，使他身体感觉异样。还有几个没带雨具的学生，一路夸张地高声尖叫着，朝住处狂奔。嗜好在雨中散步的恋人或朋友，则在黑蘑菇云般的雨伞下，说着别人听得见声音却听不真切内容的话，慢悠悠地在师范大学的各个角落挪动着脚步。有时房屋轻微地晃动了几下，门窗跟着发出劈啪的声响，但再也没有人惊慌失措地冲出去，一边逃命，一边恐惧地大声喊叫：“地震来了，地震来了！”他们对外一直说着同样一句话：“我们是经历过大地震的人！”后来，参与久远的人也会这么说：“我们也是经历过地震的人！”至于一些天生好奇者，或者带着稀奇古怪的心思来到各个地震灾区嘻嘻哈哈地拍照，唧唧喳喳地评说着的人，经历丰富的老者表示了理解和宽容，道：“他们没有经历过地震，不能要求他们都哭丧着一张脸来看望咱们！”另外有人说：“能来到咱们这破破烂烂的地方，人家就是在做善事，毕竟老天爷让我们活着，能看到更多的人。”等等。有时是一阵叫骂和摔打的声音，程琪对这样的声音最为熟悉，那是一群喝了酒的男生，因为打球时的出言不逊而互相指责、推搡和打架，或者为班上的某件事情而大动肝火，或者为某个老乡被欺负而两肋插刀，或者为同一个女生而争风吃醋，相约在某个地方见面，将事情了结，了结的办法就是打架，情形极似决斗，或者在校外招惹上了社会上小混混，被其追到学校里来了，免不了又是一场好斗，但这类情况通常是社会上小混混吃亏，男生们往往是一边拼命奔跑，一边叫人回宿舍通风报信，于是，更多的精力充沛、肌肉发达、手脚发痒、正在宿舍里百般无聊的男生，一得到信息，立即就跟注射了兴奋剂似的杀将出宿舍大楼，两眼黑煞地迎着社会上小混混而去，社会小混混最终多是抱头窜鼠而去。有时是几个书呆子谈论的声音，不急不缓，不轻不重。程琪记得亲爱的写作老师说过：“什么时候我们不总听到硬币、衙门和小人的声音，就对头了。一个没有卓越思想、尚美风范、学术尊严和心灵自由的地方，是不能叫大学的。不过你们暂且不必太过伤感和感到无助，咱们这样的学校，还是能够养人的，当然，也包括你们！这也是生活，或者说是属于你们的那部分生活，或者说是一种极不值得炫耀却总被某些人炫耀的生活形式之一！”说完，他仰天大笑，下面听课的年青男女，则一个个眉目黯淡，手脚冰凉……雨越来越大，接近大雨的气势了，人类所发出的各种声响，则越来越小，慢慢地，程琪的耳朵里，就只剩下雨打梧桐树和砸在地面上的二声部的小合唱了……
程琪看完信，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走到板房外，站在雨中，手里捏着那封信。几个过路的人，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雨中，被雨淋得不成样子，估计是出问题了，先是打算前来过问一下的，但见他神色肃杀，磐石一般纹丝不动，便在肚子里唧咕这年轻人如果不是精神病患者，就是一个有自残倾向的人，或者是一个严重的自闭症患者，因不能继续自闭下去而愤怒异常，导致神经错乱了。于是他们一边小声交谈着，一边忍不住不停地回头朝程琪张望，一边又担心惹恼程琪，赶紧溜走了，一路传来他们在湿地上踩出的噼噼吧吧的声音。
回到屋子里，冷煞着眼望着枕头。突然，他一把将那封信撕得粉碎，信纸的碎片飘了一地。他端上脸盆、毛巾、香皂，鬼也似的跑到食堂外面的洗刷台前，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冷水澡，回来便倒头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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