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阿四2
阿四到这间宅院已有好几个月。他是在大街上被李鄄买下来的，那个男人很少说话，穿着黑色衣服带着黑纱斗笠，尽管寡言少语又刻意隐瞒异乡人的口音，可二人难免要通气，这一点就被他压在心里隐隐有了些许猜测。阿四从前是在皖南一带乞讨的游民，好不容易流窜到姑苏带着身上仅剩的交钞到这里安顿下来想找个好营生，没想到以为给赌坊做帮工这个美差竟是被老板翻脸剥削，在他的卖身契上做了手脚，不仅一个子儿也没拿到，身上做乞丐留下的积蓄也所剩无几，被赶出赌坊时还被人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被逼无奈生活所迫，阿四硬着头皮像那些人贩一般，在自己头上插了根草，跪在那条拥挤不堪满是泥泞和臭味的小巷里。他左右张望，尽是些抱着年纪小小的孩子和正值青春的貌美少年少女。他已经三十多岁，正值壮年脚上留了疾，不能耕作，父亲死后几个哥哥欺负他分田分家之时就将他赶了出去，想来这十几年除了乞讨和谄媚之外，他真的是别无长物。他生的丑陋，脸上有个瘤子，一般寻常人不喜欢和他接触攀谈，生怕占了晦气，常常他一回赁舍门口抱着孩子聊天的女人就转身回屋，门前空空荡荡的。
不仅白日里饱受冤屈，有一日夜里那隔壁的女人的丈夫喝醉酒提了柴刀硬说自己和他家婆娘有染，非要把他的头斩下才好。他吓得钻到床底下去，那男人捉不到他，一脚脚踢着他的床榻，柴刀几乎都要将他的床榻劈穿刺进他的背脊里。他吓得尿了裤子，却换来了那人的哈哈大笑，随后那人酒醒了，他的婆娘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笑，哄狗一般哄着叫他爬出来。他不依，那男人就作势要拿棍子去够他。
阿四觉得自己真是卑贱。可也不是所有人都这么对他。万屠户对他很和蔼，常常卖剩了些肉末也会赏给他，万屠户的女儿小灵生的明秀大方，是个圆润的大圆脸，眼睛也是圆圆的黑溜溜的，笑起来有两个酒窝，很是好看。她见了阿四就会“阿四哥，阿四哥”地叫，亲切热络的很，阿四知道她是个温柔的好人，自己没有让小灵有半分可以巴结的地方，她是真的心善极了才会对自己这样残疾又丑陋的老男人好。
每当他受了气，就故意往万屠户家的方向走去，哪怕没碰到小灵，远远望一眼她家总也是好的。小灵转眼长大了，到了嫁人的年纪。小灵生得美，城里有个上了年岁的茶商瞧上了她，他腰缠万贯却总也不像是个好人。阿四知道小灵跟了他必然不会好过，可小灵还是嫁给了那个嘴脸狡猾的男人。不出两年，就听说了小灵的死讯。旁人只知道小灵是体弱病死的，只有他知道，小灵是被那男人活活打死的。
他常常去窥视小灵后来过的如何，趁富商不在给她带了些小灵爱吃的糕点，却不想时常看见小灵身上的伤痕。她原本是个爱笑的姑娘，如今却愁容满面，哪怕是面对自己也不过是强颜欢笑。他常常在想，若是自己也有钱财，小灵会不会能嫁给自己活得更好，他们二人自在快活地在市井里生活，他做帮工，小灵织布，或者去织造做个秀娘。可如今说什么都太晚了。
李鄄那个男人的出现，叫他颠覆了自己从前的尽数认知。那个男人像是江湖中大有来头之人，出手阔绰，不仅给自己还清与赌坊欠下的债款，只叫自己来这间破旧宅院里服侍一个毁了半面容貌的瞎子。
“你在这里，不必再管别的琐事，只需要听我的话，根据我的指示监视这里的所有人就好。”
李鄄说道，又许诺给他大把金钱，甚至答应他如果听话就放他早日离开这里。他原本是想感激李鄄的恩德的，直到他对上那双冷漠狠戾的眼睛。
阿四回过神，发现方才开了一线的门被楚成欢转身关上。他脸上的白光被楚成欢的背影掐灭，只剩下这间晦暗的屋子。他原本是从屋内走了出去的，当时楚成欢和他那几个男人都在屋内，怎么好端端的，自己又好像回到方才一般？
仔细回想，环顾四周阿四才知道这是自己的房间。他惊悚地看了楚成欢一眼，楚成欢一甩衣袖在他面前慢慢坐下，面目从容让人看不明白来意。他知道楚成欢，他是楚文崇的儿子，性情乖张放荡，江湖之中对他的褒贬不一，但总得来说也算是臭名昭著。天堑之乱后有人佩服楚成欢大义灭亲之举为此大事传颂，也有人借楚成欢坐稳盟主之位后清剿江湖曾相助一二的义士之事胡乱发挥，世人更多诟病则是楚成欢曾不为人知的香艳往事。
“阿四。”楚成欢敏捷地叫住他的名字，让他心里一阵慌乱，“这里没有外人。”
阿四假装听不明白，退缩着左顾右盼道：“阿四只是个下人，不知道盟主所说何事。”
“你当真不知道么？”楚成欢笑着拿出怀中一个沉甸甸的用锦布包的东西，阿四以为是钱，扑上去想摸却被楚成欢一把抽回，不让他触碰分毫，随后拨开纯阳剑鞘在阿四面前细细擦拭起剑身，把阿四吓得连连叩头求饶，“阿四，在这个地方，你还是不够聪明。”
“盟主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只管问！”阿四叩头地极为用力，地上都咚咚作响，连额头都被擦破，流淌下一行血痕。楚成欢也不再卖关子，说道：“如今我才是你的主子，我只要你做两件事。”
“第一件事，我问你，李鄄碗里的毒，到底是谁吩咐下的？”楚成欢收回纯阳剑，见阿四眼神闪烁似乎不想说出真话语气越发紧逼，“到底是谁？”
阿四颤颤巍巍地习惯性地想去摸楚成欢那只锦布包下的东西，楚成欢见势索性摁住阿四不安分的手在那坚硬发冷的东西上。阿四心里一空，才知道这并非钱财正想收回手，楚成欢却摁住他的手不让他在这个又方又硬的东西上移开。
“……是……这件事，说来复杂，”阿四受了惊吓语无伦次，和盘托出，“阿四是李庄主赎来这里做下人的，原本只受命李庄主，可近来毓大侠对我频施贿赂，让我在贺道长酒碗中下这种奇毒，可以使人一夕白头衰竭而死……李庄主知道后，却叫我调换他和贺道长的酒碗……”
“李庄主说，毓大侠必然奸计难以成功，此举又更难撼动贺道长的地位，他如此做了，盟主您必然会会想起从前种种往事难以割舍，必然也会……”阿四哆嗦地会想起李鄄和他临别前卑微的言语，“必然也会想起他。”
“他说，盟主厌恶他，他和盟主之间已然穷途末路，相见也只会徒增感伤，”阿四断断续续看着楚成欢阴郁的神色说道，“他说，盟主必然也不喜爱看这一副众人演的假戏，欢情是假，甜言是假。他好借一借这毒药，叫您和他之间嫌隙两清，往后也好当作从未相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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