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风木之悲，鱼龙变化
老君后的大行之礼在圆寂七日之后举行，他的遗体烧作灰烬，洒遍五湖四海。
他曾说他要看遍江山错落，人间星火。
当日的仪仗威武，女帝重孝，百官三拜九叩，百姓送行出城三百里。吊唁哭丧声不绝，皓旗猎猎，纸钱漫天。
只是天色灰蒙蒙的，压抑沉闷。
凤珏心事苍茫，看着君父的骨灰落在天际山河，随着风飘散天涯。总觉得君父并不是因为想看山河而选择这么处理骨灰，而是因为他生前呆在的地方让他生出了厌恶，所以，他死后，就不想留在那了。
凤珏瞬间觉得她想通了一些事，比如为什么总觉得母皇故去之后，皇姐的飞霜殿为何总是死气沉沉，异常阴冷。物是人非了，心境不同了，即便看起来一切没有半分变化，依旧是千差万别。
所以，就不想留在那了，就离开了。
凤珏再次掉下泪来，滑过嘴角，咸的发苦。
这些天她哭了很多次，不过，她在心里跟君父暗暗保证，这一定是最后一次，她不再因为君父的圆寂难过，她还要一个人走下去，君父说了，会化作一盏明灯，照亮她前路的黑暗。
君父啊，珏儿相信你，那么，你也相信珏儿吧。怀有正心，无愧于天地，永立不败之地。珏儿是君父的孩子，一定能做到。
君父，你说对么？
……
仲夏之末，暑气最盛。
凤珏将自己禁足在王府里头，也已经有一月了。她带孝服丧，日日素餐。话不多说，也不跟平日里一样想着出去玩，只是时常看着王府庭院里的那几颗参天的梧桐树愣愣的出神。
“王爷，王爷……”青鸾在她耳边唤了她几次，她才听到。
“嗯？”凤珏愣愣的转过来，看着她。
“王爷，要用午膳了。暑天容易疲累，老站在这里吹着热风容易中暑气。赶快去喝点酸梅汤开开胃，今日的菜色不错，要多吃一碗饭。”青鸾绽开一个笑。
凤珏“哦”了声，又继续发呆。
“王爷，你连着一月都是这样了，你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青鸾鼻头不禁有些发酸。
凤珏转过脸，愈发尖削的下巴，脸瘦了一大圈，脸眼睛都凸显的大了许多，只是没精神气，乌发都是去了往日的光泽。
“王爷，咱们出去玩玩吧，听说千秋坊又新开了几家赌坊呢。”青鸾尽量的在提起凤珏的兴趣。
“不去，君父嘱咐过，不许我再去那些地方了。对了，我得去看书，去看《史记》，去看《资治通鉴》，去看《孙子兵法》……”凤珏眼神中蓦然闪过一丝慌乱，转身就走。
青鸾连忙拉住她：“王爷，用完午膳再去看也不迟啊，不吃饭怎么有力气看书呢？”
“吃不下。”
“唉……王爷，不然我招人把饭菜送到书房里去，你要是饿了就吃点？”
凤珏点点走，朝着书房大步走去。她无心流连周边的风景，虽然这七月之末的精致除了墨绿还是墨绿。
可是她在书房却看到了一样东西，一样让她浑身一热的东西。这一个月来，她都在隐忍着，逃避着，却始终还是要面对的东西。
一把遍体通黑的正合式，首尾银边，七弦，穗黑。
看着这把上头已经蒙了一层薄灰的琴，凤珏头剧烈的发疼，她从心底深处涌出一股难以压抑的怨恨。
珏琴。
珏。
忍了一个月，压抑了一个月。于璟熙顽劣时的媚笑，认真时的冷峻，温柔时的心疼，拥抱时的药香……接踵而来的就是恰好出现在寺院里的修长身影，和君父一同离去的俊朗摸样，还有那辆停在栖霞山下的马车……整整一个月，这些事情，如同鬼魅一般的缠着她，如影随形，交织成一个天罗地网，将她牢牢困住。
仿佛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她却无法自拔。该去问问真相了，躲，躲不了一辈子。
凤珏蓦然讪笑，鼻头酸涩到似乎要是去知觉。
“青鸾，去丞相府吧。”凤珏道。
青鸾虽然吃惊，但是还是猜到了。因为，凤珏忍了这句话忍了一个月，她也足足等了一个月了。
“好。我去准备马车。”青鸾起身。
刚刚走到门口，却发现温公公恰好一脚迈入军亲王府。
“温公公到！”府中有伴当尖声喊道。
“陛下召见，王爷，王爷您在哪呢？给珏亲王请安，亲王大喜，大喜啊！”温公公迎面就是盛开了的笑，如同那四月竟放的牡丹。
大喜？
……
温公公打着遮阳伞遮在凤珏的头顶，挡住了那烈日炎炎。一路从东华门小步走到飞霜殿，不觉衣襟已经全湿。
温公公收起了伞，诺诺的候在殿外，凤珏走进殿内，一股异常的清凉扑面而来，如至寒冬。
一到炎夏，历代帝王为了专心政务，都会用窖藏的冰块放到勤政殿里头融化消暑，想必这冰块，此时是搬到了这飞霜殿了。
“珏亲王求见！”内侍的声音响起，尖细而又高颤。
凤珏正了正汗湿的衣襟，走了进去。
“皇妹，你来了？”凤鹣笑着迎了出来，连忙一把拉住她的手。
“嗯，给皇姐请安。”连箫也在，凤珏便点了点头，问了个安。
“唔，还穿着孝服呢。唉，想想，君父也去了一月余了。”凤鹣一收笑意，微微惆怅道。
“应该的，我反正不出门，穿着也不怕人笑话。”
“谁说这是笑话，这是孝顺。我大周孝治天下，百事孝为先嘛。”凤鹣脸上又带了笑意，解释道：“只是我今日例外，觐见了扶国苟平皇子，不便披麻戴孝。”
“扶国？”凤珏想着，其实也没想问她为何不带孝，这本来就是个人意愿，死者已矣，带孝说到底还是种形式，生前是否照顾周到细致才是最重要的。
凤鹣点点头。
“他们派细作来我大周偷军机图，却被我们套出了大量扶国情报，他们偷鸡不成蚀把米，现在又回来耍什么把戏？他们扶国还真是吃饱了劲没地方使啊！”凤珏想起那个连开，就想起了她在朝堂遭人攻讦的事，蓦然怒火中烧。
“不不不，这回，他们是来求和来了。”凤鹣解释。
“求和？求什么和？割地还是赔款？”
“都不是。”凤鹣顿了顿，墨绿的眼神里闪着精睿的光芒。
“那是什么？”
“和亲。”凤鹣笑意中带着些许得意，些许算计，凤珏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和亲？那狗屁皇子想糟蹋我们大周哪个姑娘了？”凤珏惊讶道。
凤鹣抿嘴一笑，连箫接话道：“不是别人，正是你，我大周的珏亲王。”
“什么！？”凤珏膛目结舌。
“嗯。”凤鹣点点头。
“扶国真是不撒泡尿照照，他们什么实力，五年前举兵南下却大败我大周，三月前派出细作反而吃亏，现在还敢来和亲，他们凭什么，凭他们屡战屡败的可嘉精神？皇姐，此等荒谬的事情，必当不要答应，把那个什么狗屁皇子连同他带来的聘礼，一同丢出去燕京城去！要是扶国胆敢来犯我大周天威，再同五年前一样，一举打入它扶国腹地，端了它扶国皇帝的老巢！”凤珏决然道。
却发现凤鹣和连箫的脸色都愣愣地看着她，也不作声。
“怎么了，皇姐，我说的不对么？”凤珏才察觉，疑问。
凤鹣首先尴尬一笑，道：“有些事情必定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的。皇妹，如果一件能够皆大欢喜处理的事情，非得堵上千万人的性命去完成，恐怕有违人道天道啊！两其害者取其轻，皇妹，你一向心怀仁义，兼爱天下，这个道理想必你也明白。”
“皇姐你什么意思？”凤珏心头一沉。
“我的意思是，这苟平皇子的建议，不妨考虑考虑。这有关两国长治久安，粮茶马匹，丝绸兽裘通商，边说可以通免，这可抵得上我大周一年的赋税。”凤鹣解释，墨绿的眸中慢慢的都是对财富的谋略。
“不仅如此，苟平皇子还说了，若是你答应这场婚事，扶国愿意割让西北十五城池，牛羊马匹各一万，当做另一半聘礼。”连箫微笑着说。
“西北十五城池，本就是五十年前他们扶国从我大周夺过去的，就算他们不还，我们大周总有一天也会收回来！”凤珏气的满脸通红。
“皇妹，你要知道，这苟平皇子即将被立为扶国皇嗣，你若是做了苟平王妃，以后就是扶国皇后，至高无上的地位便能拿捏在手中。”连箫劝道，一旁的凤鹣连连点头。
“我大周国体世代女尊，哪里有亲王下嫁的道理？凤珏好歹是大周亲王，先皇子嗣，竟然要远嫁扶国作为联姻的工具？”凤珏真的愠怒了。
一股怒气在胸中灼烧，凤珏委实半分说不动他们，看来这两个人是早就安排好了的。
“皇姐，你在君父的灵前曾说有意将于璟熙与我婚配，如今却一改初衷，让我远嫁扶国这世代敌国，你于心何忍？”凤珏心酸道。
“凤珏，这不仅是你的私事，还是有关我大周长治久安的国事，你可以要仔细考虑了。身为皇族，自然要随时准备好为大周尽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凤鹣冰冷的声音在凤珏耳畔响起，她称呼她的名字。
连箫站在一边，面容始终温和有礼，此时却让凤珏觉得恶心。
“原来着你眼里，这只是尽一份绵薄之力啊……皇姐，我可是你的皇妹啊！当初大战扶国，我凯旋而归，战功赫赫，我不要封地不要封赏，只希望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如今君父尸骨未寒，你如今却要嫁我？”凤珏眼眶盈了泪，语气喑哑。
凤鹣看到凤珏神情，似乎也有些不忍，垂下眼眸，转过身去。
“皇妹，陛下也是为你好，为大周好。你不入朝政，自然不知道各中辛苦。发动一次战伐，付出的不仅仅是钱财性命，伴随的还有边疆数十万百姓的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此番和亲之事已经由朝堂议事议定，觉得此事百益而无一害，如今陛下和你商量，只不过是告诉你声，希望你能懂事理，识大体。”连箫笑意已经不再单纯，眼中闪过异色。
“朝堂议事？这事竟由朝会决议？这可是我的终身大事！”凤珏大惊，瞬间发现自己竟然是别人手中的一颗棋子，任人拨弄。
“那，那于璟熙，哦，不。于相……他也同意了？”凤珏猛然想起于璟熙，他必定会帮她说话的吧。
“丞相今日身子抱恙，并无入朝。皇妹，你若是不从，这可关系到我大周的国体动荡，如此罪责，你可想好如何担当？”凤鹣冰冷的声音划过凤珏的耳膜，这飞霜殿的寒气一股一股的投入心扉。
君父才过世一个月啊，这皇姐的态度竟一落千丈，翻脸比翻书还快！
她看到凤鹣的手收在广袖之中，负在身后，面如寒霜，冷漠的让她无法辨识这曾经是疼爱她的皇姐，那个会事事让着她的皇姐，那个她从小到大喊了二十多年的皇姐。
“皇姐，这有关于珏儿一辈子的幸福，真的，真的没有转圜的余地么？”凤珏忽然一转语气，将所有的怒火和悲伤掩在胸膛，用一种祈求的语气道。
凤鹣看着她，眸光有刹那不忍。
但是最终还是别过身去不看她，无言以对，显然已经默认。
凤珏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绝望。她忽然记不清这些年来，她们多年姐妹情深的那些细节，阴霾从天而降，她就那么的看不清楚了。
这是凤鹣第一次没有亲自送她出宫，凤珏走在长长的御道上，温公公很知趣的跟在身后也没说话。
心事苍茫，没有由来的疲惫席卷全身，这皇宫似乎被阴霾笼罩，连呼吸都觉得压抑。
凤珏走的慢，身后有一队仪仗匆匆跟了上来。凤珏以为是皇姐想通了来送她了，却发现来人是连箫。
凤珏心中还有气，于是中规中矩的行了个礼，道：参见君后。”
连箫鹤立鸡群，本来出众的面相此时更觉得出挑，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皇妹，适才你皇姐性子也急了点，所以才跟你拗上了，不要放在心上。你要知道，你皇姐必定是疼爱你的。”连箫道。
“是。”凤珏语气平淡，顺从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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