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灰色童话，悲伤的海豚
周五放学后，同学们早早离开了教室。 夏晚晚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里，等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走到教室门口时，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那个空了好几天的位置。 她消失了好几天，应该躲在家里不敢来学校。就让她这样消失吧，挺好的。夏晚晚这么想着，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走廊里安静下来，这样静谧的氛围渐渐平息了她心里最后一丝不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喜欢一个人的世界，享受这种舒适的，还有些孤独的感觉。 她脚步很轻，走到楼梯口时，一眼就看见站在那里的于浅宸。 于浅宸没有听到脚步声，正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亚麻色的碎发遮住眼眸，让人辨不清他的表情，但那紧抿的双唇，还是显得他心事重重。 他不是半个小时前就离开教室了吗？怎么还在这里？夏晚晚按捺住自己的好奇心，故作淡定地走下台阶，经过于浅宸身边时，听到他喊了自己一声。 “夏晚晚。” 他的语气不善，夏晚晚的脚步顿了一下，回过头对上于浅宸的视线，慌忙低下头。她已经很久没和同学说过话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她尴尬地绞着双手，小心翼翼地问：“你……还没有走啊？” 如果记得没错，这是于浅宸三年以来，第一次和她说话。夏晚晚有些激动，却也努力地掩饰情绪，生怕自己的反应令他反感。 于浅宸没有回答，直接从校服口袋里掏出一张揉皱的快递单，递到她面前。 夏晚晚突然紧张起来。 这张快递单，是三天前被她扔在垃圾桶的，为什么会躺在于浅宸手里？她想装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可上面清晰可见的信息，还是让她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 快递单上有她在网上洗照片的记录，“夏风晚晚”是她的淘宝昵称，连同上面印着的电话号码，都是她无法否认的。 于浅宸眼里噙着一抹冷笑，将那张揉皱的快递单扔到夏晚晚脚下：“这些事都是你做的？对不对？”他看着一脸无辜的夏晚晚，对她仅存的那一点儿同情烟消云散。 那天晚上，于浅宸看得清清楚楚，夏晚晚欺负楚艾钰时，眼里有一闪即逝的痛快。再加上宣传栏上那些颇有心计的说辞，以及黑板上嘲讽楚艾钰的字眼，于浅宸真的不敢相信，这些事会是眼前这个平日里任人欺负的夏晚晚做的。 现在证据确凿，可她依旧摆出一副单纯无辜的可怜模样，于浅宸只觉厌恶，眼前的女生似乎比之前飞扬跋扈的黎樰莉更加可恶！ “……不是这样的。”夏晚晚略显忧伤的眼睛里浮上一层水雾，自知无法隐瞒。可于浅宸明明知道这一切，却偏偏吊着不说，非要等她亲自坦白，将所有的不堪暴露在阳光下。这不公平！ 夏晚晚沉默良久，再开口时，直接转移了话题：“既然你知道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知道你想问我这么做的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不过，在这之前，我想确认一件事。” 于浅宸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夏晚晚继续说：“那一次，你为什么要站出来帮我？” 帮她？于浅宸怔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困惑。 “我差点儿被污水砸中，而你替我挡下的那一次。”夏晚晚努力勾起他的回忆，但于浅宸似乎早就忘了，一直皱着眉。夏晚晚甚至怀疑于浅宸是否知道他们很早之前就是同学。 幼儿园、小学、高中，他一直与她同班，却跳过了她人生中最不堪的初中三年。他们好像认识很久了，但说过的话加起来还不到十句。 第一次和于浅宸说话，还是她刚上小学时。那时，班里要登记学生信息，于浅宸是班长，问了她的名字。 夏晚晚的妈妈生下她时，已经四十岁了，所以给她取名“晚晚”。父母老来得子，自然将她视若珍宝，尽管家里条件一般，还是尽全力给她最好的一切。夏晚晚虽然感恩，但不喜欢自己的名字。晚晚？好像她的人生永远比别人晚一点儿，差一步。 当她不情愿地告诉于浅宸自己的名字时，出乎意料地得到了夸奖。 “夏晚晚？还挺好听的。” “挺好听”这三个字，让夏晚晚开心了一整天。于浅宸是第一个说她名字好听的人，第二个就是谢烨林。说起来很讽刺，这两个夸过她名字的人，最终都把她抛下了。 后来，夏晚晚整理照片时，又从幼儿园的毕业合照里看到了于浅宸。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早在幼儿园就是同学了。 在这之后，她和于浅宸不再有交集，这个少年如同一瞬即逝的烟火，在她的世界里短暂停留，绽放出最耀眼的光芒，然后又突然离开，连一句“再见”都没有留下。 再次遇见于浅宸，是在她转到星禹高中的第一天。 那时，她刚刚得知自己和黎樰莉同班，那个初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再度笼上她的人生，让她重新陷入黑暗之中。她从新生报到处离开，走到教学楼时，四周突然热闹起来。有人叫了她，下一秒，她直接被一股力量推倒在地。膝盖和手肘都擦破了，夏晚晚直接哭出声。她抬起头，想看清始作俑者的模样，视线却在那一瞬间定格。 一堆不可名状的东西从空中倾泻而下，悉数砸在少年身上，空气里顿时弥漫着一股恶臭。不知道是谁在恶作剧，为了欺负她弄来了泔水，结果变成这样。她怔怔地看着浑身上下沾满污秽的少年，馊掉的汤汁顺着他的脸颊滑进衣领，味道让人作呕。 本以为少年会大发雷霆，可他只是淡淡地瞅了夏晚晚一眼，就径直离开了。 那是夏晚晚时隔三年之后再次见到于浅宸，记忆中的少年已经变了模样，却让她莫名心动。后来，她从别人口中得知，这个门门功课第一，擅长各类运动的少年早已成了老师们的得意门生。 这件事牵连了很多人，引起了校方的重视，校长在新生动员大会上点名批评了始作俑者，整顿了校风。自此之后，很少有人再用如此极端的方式明目张胆地欺负夏晚晚，她也因此度过了一段轻松的时光。 很可惜，这段记忆，现在只停留在她一个人的脑海里了。 “你猜得没错，这些事都是我做的。是我盗取了她的网盘账号，下载了照片拿去洗印，也是我从明远高中那里打探到她的消息，写的那些话。”夏晚晚理直气壮，“可是我没有冤枉她，我说的不都是事实吗？她自己也默认了啊。” 她想不明白，那个女生究竟有什么好？她不过是一个人人鄙弃的冒牌货而已，为什么于浅宸要站在她的立场上指责自己？为什么大家都喜欢她，不喜欢自己？ 于浅宸倚着墙壁，棱角分明的侧脸越发冷峻。 “你这个坏人！” 突然冲出来的声音，中断了夏晚晚的思绪。叶萧凌躲在一旁听了好一会儿，墙面生生被她抓出几道痕迹。听到夏晚晚理直气壮的狡辩，她终于按捺不住，跳了出来。 叶萧凌双手叉腰，满脸怒气地指着夏晚晚：“夏晚晚，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儿良心？要不是微笑姐帮你，你以为谢烨林的父母会和你道歉吗？上次你打了微笑姐，她都没和你计较，你居然恩将仇报！” 一口气把话说完，叶萧凌气得直跺脚，后悔没啐口唾沫在夏晚晚那张呆若木鸡的脸上。 叶萧凌的语速很快，可夏晚晚还是清晰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意思。难道是韩微笑让谢家夫妇和自己道歉，澄清事实的？ “没想到你的心眼这么坏，微笑姐到底哪里对不起你了，你要这么害她？”叶萧凌拧着眉，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不知道微笑姐现在在哪儿，会不会挨饿受冻，万一被坏人抓走了可怎么办……” 韩微笑为什么……帮自己呢？她们又不是朋友。 而且，夏晚晚认定韩微笑对她藏有恨意。她没有把自己欺负她的事告诉校长，只是为了揪住她的把柄而已。 见夏晚晚连悔恨之意都没有，叶萧凌气得咬牙切齿：“微笑姐真是瞎了眼帮你！你害了一个还不够，还想再害人……” 叶萧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些过分，慌忙捂住嘴，但心里还是气不过。她想替韩微笑出头，撸了撸袖子就要揍夏晚晚。可她刚往前走了几步，就被于浅宸一把揪住书包，甩到一旁。 “哥！你干什么？你该不是袒护她吧？你要是敢护着她，我就不认你了……”叶萧凌愤愤不平地瞪着于浅宸。 于浅宸被她吵得头痛，揉了揉太阳穴，然后指了指她身后，示意她往后看。叶萧凌转过头，目光所及处，是一个熟悉的身影。 “微……微笑姐？”叶萧凌结巴起来，看着她一步步走近。 楚艾钰的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看着跑到她面前的叶萧凌，语气平静：“怎么还没有走？” “微笑姐，你终于回来了。”叶萧凌紧紧抱住面前的人，撒娇道，“我都快担心死了，这么多天你到底去哪儿了？就算你不想见到我哥，也不能不见我啊！” 叶萧凌口无遮拦，楚艾钰下意识地看了于浅宸一眼，他好像在笑，笑容不太自然。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没事。” 楚艾钰从头到尾都格外平静，让于浅宸有种难以言说的害怕。这么多天，她去了哪里？又是如何消化那一切的坏情绪，以这般从容不迫的样子回到学校？ 夏晚晚始终低着头，没有说话。叶萧凌道出的事实，让她羞愧难当。她能找出无数个韩微笑伤害自己的原因，却找不到一个她帮助自己的理由。 在韩微笑即将消失在楼梯拐角的时候，夏晚晚终于鼓起了勇气：“我能和你聊聊吗？” 空荡荡的操场上风声猎猎，落日的余晖给周围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夏晚晚看着身旁的韩微笑，心底的自卑不断蔓延。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云淡风轻的韩微笑，都能让她嫉妒得抓狂。冷静、淡然、毫不在意，在韩微笑的脸上，好像永远都找不到过多的情绪，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夏晚晚突然找到了自己伤害她的理由。因为她这般毫不在乎、无所谓的态度像极了谢烨林。她和谢烨林一样，表面上谦和有礼，没有距离，但其实永远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把任何人当作朋友。 “你想说什么？谢谢？还是对不起？”楚艾钰不想和她纠缠，只想早点儿回韩家。 夏晚晚摇头：“都不是。其实，我很讨厌你。”凭什么她才转过来几天，就能被大家争相讨好？就能高高在上地对自己伸出援助之手？真的好不公平，大家怎么能因为她的家庭而亲近她呢？ 所以她很讨厌韩微笑，有充分的理由讨厌韩微笑！ 那天，她在操场上见到了穿着白熊人偶服的于浅宸。她等在厕所旁，想要在于浅宸出来时和他好好说几句话，却听到了陈希和于浅宸的谈话。当他们离开时，夏晚晚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然后便得知了韩微笑的真实身份。那一刻，她的心里突然冒出一个阴暗的想法：如果大家知道真相，还会这样喜欢她、围着她转吗？ 楚艾钰淡淡地笑了笑。 其实，她一直都知道夏晚晚讨厌自己。在她拒绝自己的帮助时，楚艾钰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当夏晚晚借着黎樰莉压迫她的借口重重推了她的时候，眼里对她的厌恶，再明显不过了。 楚艾钰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选择原谅，是出于对夏晚晚的怜悯。毕竟她们两个人有过同样的经历，楚艾钰能理解夏晚晚被孤立的无助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楚艾钰回过神，一脸平静地看着夏晚晚：“我知道你讨厌我，但是你最讨厌的却是你自己。” “难道不是吗？”楚艾钰反问道，“别忘了我也曾自卑过，所以能够理解你的感受。因为自卑，我会封闭自己的心，装作讨厌所有的人，这样才能不被别人伤害。说白了，我还是最讨厌自己的。” 夏晚晚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流出眼泪。 是啊，她还是最讨厌自己的。 她把对自己的讨厌，转移到楚艾钰身上，看到她痛苦，自己的心里才会好受一些，所以，身上的这副枷锁，从来都是她自己铐上的。她一直觉得是别人在她的面前布下阴影，让她变得如此黑暗，但其实所有的黑暗都来自她的内心。 叶萧凌拉着于浅宸全程躲在一旁偷听，可是风声很大，她一句话都没有听清。 她嘟嘟囔囔地埋怨夏晚晚找的地方不好，头顶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听够了没？”楚艾钰抱着双臂，了然地看着叶萧凌。 “啊……微笑姐！”叶萧凌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岔开话题，“你晚饭还没吃吧？我们一起去吧！”说着，又拉过一旁的于浅宸，“我哥都饿死了。” 叶萧凌用手肘顶了顶于浅宸，朝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配合自己：“哥，你不是说想请微笑姐吃饭吗？” 于浅宸瞪了她一眼，嘴里还是承认道：“嗯，一起吃饭吧。” 他的声音极轻，根本不敢看面前的人。 叶萧凌见于浅宸如此反常，话不过大脑：“哥，你怎么了？是不是害羞了？” 于浅宸真想找块抹布把她嘴巴堵住！他当然不是害羞，只是有些尴尬，他怕她介意自己对她的冷落，以及他先前不仗义的行为。 “不了，下次吧，我收拾一下东西就回去了，有点儿事。”楚艾钰干脆利落地拒绝，头也不回地往教室走。 她的确有事，好几天没回韩家，林玥芬在等她的解释。在外面的这几天，楚艾钰把积蓄花得差不多，经常饥一顿饱一顿，再加上睡眠不足，身体状况极差。 昨天回去后，林玥芬见她十分疲惫，忍着许多话没有问，刚才她出来时，又欲言又止地嘱咐她早点儿回家。 于浅宸以为楚艾钰还在介意之前的事，只好一路跟着她来到教室。 楚艾钰正在收拾书桌上的课本和试卷，书包被塞得满满的。于浅宸吓了一跳，直接一个箭步冲过去，夺过她手里的书。 楚艾钰皱了皱眉，不太明白他想干什么。 于浅宸紧紧抓着手里的英语辞典：“马上就要高考了，这会儿退学不好……”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辞典背到身后，唯恐被她重新夺走。 楚艾钰“扑哧”一声笑出来：“谁说我要退学了？” “那你这……”于浅宸指了指被她撑得鼓鼓的书包。 “我缺课这么久，总要抓紧时间补回来吧。”楚艾钰实在佩服于浅宸的脑洞，怎么会觉得她要退学呢？ 于浅宸干笑起来，尴尬地抓了抓后脑勺。 叶萧凌走进教室，大大咧咧地往桌子上一坐，添油加醋道：“微笑姐，我哥只要面对你智商就是零，你不要介意哈……”说着，她像模像样地拍了拍于浅宸的肩：“哥，现在微笑姐回来了，你不用天天翘课找她了。” “微笑姐，你不知道……”话刚说一半，叶萧凌直接被于浅宸捂着嘴连拖带拽地扔出教室。 “我先走了，明天见。”于浅宸背对着她摆了摆手，然后在楚艾钰诧异的目光里，踹了叶萧凌一脚。 叶萧凌这个聒噪狂啊，真是让人头痛。 韩微笑不是韩家亲生女儿的消息，顷刻间传遍繁都的大街小巷，俨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更离谱的是，有人开始造谣韩微笑是韩栋的私生女，说得不堪入耳。 韩栋听到后勃然大怒，当即决定利用正在筹备的品牌发布会将不实的消息一并澄清。 发布会当天座无虚席，除了媒体记者之外，还有韩栋在生意场上的伙伴，比如于之行。 于之行和韩栋是同窗好友，也都是建筑系的高才生，毕业后各自闯出了一番事业。虽是同行也存在竞争，但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很好，从未传出不和的流言。 “老韩，你太厉害了。”于之行刚进会场就和韩栋寒暄起来，“韩氏集团能在这么短的时间以‘健康品牌’的开发理念拿下文石区的开发案，真的厉害啊！” “你也不错啊，业务蒸蒸日上。”韩栋揽过他的肩，语气里是难得的亲切。 “哪比得上你啊，都走国际市场了。听说你们正准备与美国DL公司进行全方位战略合作，提出了‘健康住区理念’？” “是。韩氏集团打算在五年内，建造一个WELL健康建筑标准体系中国版，寻找适合中国人的健康住区。” “你的战略思维可比我高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啊。”于之行竖起大拇指，毫不吝啬对韩栋的夸赞。于浅宸站在父亲身边，礼貌地向韩栋问好：“韩叔叔好。” 韩栋这才注意到站在于之行身旁的少年，不禁感慨：“是浅宸吧，都长这么高了？时间过得真快，看来我和你爸爸真是老了……” 于之行欣慰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是啊，我们都老了。老韩，你儿子呢？没回来过吗？” 韩栋摆了摆手，有些不悦：“别提那个臭小子了，自从他出国后，一次都没和家里联系过，我看他是狠心要和我断了联系。” 发布会马上开始，韩栋又和于之行寒暄了几句，才匆匆离开。 韩栋离开后，于之行转而和其他朋友寒暄。于浅宸陪在父亲左右，实在没兴致听他们讲商场上的事情，于是找了个借口溜之大吉。 要不是听说韩微笑会来，他根本不想参加什么发布会。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宅在家里玩游戏。于浅宸绕着会场转了一圈，连她的影子都没看到。 七点一到，发布会准时开始。 “尊敬的各位来宾，大家晚上好……” 台上的主持人连句完整的开场白都没有说完，就被突然冲出来的中年男子抢过话筒。混乱中，话筒传来刺耳的噪声，引得众人齐齐皱眉。 中年男子裹着羽绒大衣，头发杂乱，挑高的细眉下绿豆大小的眼睛里似乎藏着愤怒。他的皮肤黝黑，细看上去还有一些细密的伤痕。 “我是韩氏集团的员工，在一次施工中受了伤，被迫停职。韩栋他昧着良心掩盖事实，不赔偿任何治疗费用，还让人恐吓我，不让我说出受伤的原因。其实，一切都是韩氏集团偷工减料，安全措施不到位……”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握着话筒，声音颤抖。 韩栋扫了周楠一眼，示意他赶紧处理。 周楠领着几名保安迅速冲上去，将男子拉下台。中年男子歇斯底里地吼着：“什么韩先生，他就是个伪君子，只会在你们面前骗取信任……” 尽管主持人试图用她幽默的语言掩盖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场面还是一度陷入尴尬之中，台下有不少记者借故离席，想趁乱挖到一些爆炸性新闻。 韩栋在繁都的地位很高，媒体记者争相吹捧。久而久之，大众产生了审美疲劳。如果这时挖到他的负面新闻，肯定会赚很多流量。被誉为“繁都善人”的韩栋，背后其实是个唯利是图的小人。这样的话题多劲爆！记者们兵分两路，一路采访韩栋，一路去追刚才的中年男子。可是，保安有意无意地拦了一会儿，记者们追出去时，中年男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韩栋让周楠盯紧会场，千万不能再节外生枝，自己则周旋在记者之间，回答他们抛出的问题。 “韩先生，请问您对中年男子刚才说的话有什么看法？” “韩先生，中年男子说的是真的吗？” “韩氏集团不是一直对外宣称‘施工零事故’吗？” …… 问题大同小异，韩栋一直保持着微笑，心里却慌了起来。韩氏集团一向打着安全施工的旗号，在文石区开发案中也是以无一例施工事故占了优势。可中年男子言之凿凿，经媒体报道后，一定会给这次开发带来影响。 其实，在中年男子冲出来的一瞬间，以商人的直觉，韩栋认定这是一场商业阴谋，为的就是打压他的气焰。可是无凭无据，他不敢开口，只能暂时忍下来，查清楚之后再说。 他思考着要如何回答记者的提问，现场的灯光突然暗了下来，吸引了记者的注意。 “怎么回事？”韩栋得以脱身，却被毫无预兆的灯光变化搞得焦头烂额，只能压低声音命令周楠前去查看情况。周楠很快回来：“是韩小姐……” 话没有说完，一束幽光直接打在展台中央，躁动的人群安静下来，静静地望着台上那个穿着水蓝色长裙的少女。少女的裙摆随意地铺在纯白色地毯上，深深浅浅的条状花纹在幽幽的灯光下好似波浪。她轻轻地拉动琴弦，会场里响起如水般柔情的音乐。 柔柔的光线给她周身缠上了一层薄雾，也让她一颦一笑都带着柔情，惊艳众人。 有人压低声音说了一句：“她就是韩家那个冒牌千金？” 一个记者率先反应过来，推了推身旁看得入神的摄影师：“快，镜头。” 摄影师迅速将镜头打开对准台上。 楚艾钰一直都没忘记这首曲子，偶尔会在学校的琴房里偷偷练习，现在已经能熟练地演奏了。一开始，她看到台下这么多来宾还有些紧张，灯光暗下来之后，一眼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一片，根本看不清人，她才渐渐放松下来。 低沉的曲调缓慢缭绕耳际，那双操弄琴弦的手，在灯光的照射下白皙得几近透明。 于浅宸站在密密麻麻的人群中，呆呆地望着台上的少女。少女眼尾处翩翩起舞的紫色蝴蝶，在灯光下闪耀着光泽，也让她看起来妖媚动人。 “有人听过这首曲子吗？”一曲终了，楚艾钰扬起唇角，落落大方地发问。 来的嘉宾里大多是商业精英，他们虽然会听些音乐陶冶情操，但似乎没人听过这首曲子。 “既然没有人听过，那我就说一说这首曲子背后的故事吧，也算活跃一下气氛。”她笑容明亮，顷刻间成为人群中闪亮的发光体，于浅宸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格外清晰。 “蓝色的海域里，生活着一只忧伤的海豚，它出生后不幸和母亲走散。在寻找母亲的路上它遇到了危险受了重伤，当它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时，一个好心人救了它。” 会场重新安静下来，大家屏息凝神，认真地聆听。 “可那个好心人是个无良商贩，他将海豚卖到了水族馆，赚了一大笔钱。小海豚伤痕累累，还从同伴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就是被无良商贩杀死的。” 说到这里，楚艾钰突然停住，没有继续说下去。 “这是个童话故事？”有人好奇，“结局是什么呢？” 楚艾钰笑了笑：“的确是童话故事，不过这个故事我还没有想到结局。我只是想借这首曲子表达小海豚对母亲的思念……” 其实，这个故事是她杜撰的，目的是想让记者们将无良商贩和韩栋联系在一起，可事情的发展出乎她的意料。不知是谁喊了一句： “这不是韩家那个冒牌千金吗？”一瞬间，所有的闪光灯聚在她身上。 韩栋及时走了出来，站到记者面前：“大家少安毋躁，一会儿我会解答所有的问题，微笑她毕竟是个孩子，不要让她为难，拜托各位了。” 韩栋态度诚恳，媒体记者也觉得跟一个孩子过不去有失风度，直接转移了注意力：“韩先生，既然这样的话，能否谈一下您和这个孩子的关系？” 记者话中有话，韩栋自然明白这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实则暗涛汹涌。 若是他说收养关系，那自然不妥，因为没有经过合理的收养手续。若是他说认了个干女儿，媒体自然要追根究底其中的原因，甚至大发联想这是他的私生女。再者这整件事，韩栋思来想去，都觉得是有心之人在背后推动，刻意诱导舆论。 “好的，请您少安毋躁，我也正想借此机会和大家做个说明。不过这一切都得等发布会结束后，咱们现在还是言归正传，回到我们今天发布会的主题上……” 韩栋沉稳的声音响起，但一直在跟记者们“打太极”。面对记者一个又一个辛辣的提问，韩栋从容不迫地说等发布会结束后，会一一认真回答他们的问题。记者深知这是韩栋的套路，也只能默默接受。 灯光一盏一盏地亮起来，会场重新安静下来，主持人丝毫不尴尬地侃侃而谈，好像刚才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这小姑娘挺有趣，不过，老韩的亲女儿呢？”于之行坐在于浅宸身边，随口问了一句。 “韩叔叔的亲生女儿韩萱然早在一年前因病去世了。”于浅宸简明扼要地给出答案。本以为听到这个消息，父亲会特别惊讶，他却像早就了解一样，淡淡地点了点头。 其实，于之行能感觉到韩家出了变故，可韩栋瞒得一丝不漏，他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韩栋的事，只要不影响他的利益，他都不在乎。 对他而言，事不关己便装作不知，利益永远是第一位。 没有母亲、无良商贩、伤害……所有状似无意的巧合，连接在一起，隐隐约约指向某个真相。于浅宸出神地想着，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恐怖的猜测：也许，这个童话只是楚艾钰为了映射真相所编造的，而故事里的无良商贩就是韩栋！ 于浅宸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不敢再想下去，决定等发布会结束后向楚艾钰求证。 两个小时过后，发布会总算结束。 早已好奇难耐的记者们，蜂拥而上，抛出早就准备好的问题，其中就包括“韩微笑与他的关系”以及“韩微笑是否是他的私生女”。 “各位知道我热衷慈善，会定期资助一些孩子，不过，都是以物质的形式，可真正的慈善，光提供物质上的帮助是不够的，你需要付出更多的爱心和耐心……相信大家也听到不少的谣言，有人说韩微笑是我的私生女，大家都很幽默……”说到这里，韩栋故作轻松地笑了下，“微笑的确是我的女儿，我的干女儿。绝非外界说的私生女，这点只要经过鉴定就可以证明。微笑这孩子吧，懂事可爱，我和我太太都很喜欢她，见到这孩子的第一眼就觉得投缘。她的父母因为某些原因不能陪伴在身边，为了给她帮助，弥补她缺失的爱，我和太太收留了她，并决定将她认作干女儿。因为怕她受欺负，也怕她会受到舆论影响，所以对这件事没有特别说明，导致社会各界产生误会。在这里我向大家致歉，没有及时澄清真相，造成了不好的社会影响。”韩栋起身，对着镜头深深鞠躬，态度虔诚得让人说不出话来。 “我的确有一个亲生女儿，她叫韩萱然。”他顿了一下，语气里带着哽咽，“不过，萱然早在一年前因病去世了。她从出生后身体就不好，经常住在医院里。外界虽然知道我有女儿，却从未见过她的模样。一来，我想让女儿好好治病；二来，我不想因为自己的事给大家增添烦恼。后来，我们遇到了微笑，能够多出这么一个好女儿，是我们的福气……” 韩栋以一个父亲的姿态，口口声声为她着想，不仅赚足了众人的眼泪，还将慈善企业的形象树立得更加高大。 真不愧是一个老谋深算的商人！楚艾钰紧抿着嘴唇，看着韩栋在危机之中反败为胜、名利双收。 采访结束后，于浅宸好不容易从拥挤的人群中脱身。他刚想上前和韩微笑打声招呼，结果她已经换好衣服，转身从侧门离开。于浅宸跟在她身后，看着她脚步匆忙地往监控室的方向走。 监控室在会场二层，楚艾钰走到门口时，一个有些秃顶的保安直接走了进去。 她偷偷地扒着窗户往里望，保安正舒服地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玩着手机。 她想调出中年男子在会场上闹事的视频录像，从中找到一些线索。 发生这件事时，楚艾钰正在后台准备，根本没来得及看清全过程。不过，她看到了会场上韩栋欲盖弥彰的表现，觉得这件事里一定大有玄机。 在韩家待了这么久，她一无所获，现在眼睛又有复发的危险，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韩栋行事谨慎，又善于伪装，在没有确凿证据和百分百的把握下，楚艾钰一直没有轻举妄动。现在，大好的机会摆在她面前，这起工程事故，也许会成为扳倒韩栋的切入点，然后，她会利用媒体的力量逼迫韩栋说出游艇失事的真相。 可楚艾钰又有些发愁，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才能拿到监控视频，又不被起疑。 正当她一筹莫展时，于浅宸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正色道：“我有办法，看我的。” 在她诧异的眼神中，于浅宸用手机软件叫了份外卖。不一会儿，外卖小哥的电话就打了过来，于浅宸匆匆下楼，回来的时候手里端着一份比萨。 “我现在没心情陪你吃比萨。”楚艾钰瞪他一眼。 于浅宸摆了摆手：“不是你想的那样。”然后直接端着比萨走进了监控室，也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过了一会儿，保安大哥笑嘻嘻地端着比萨走了出来。 “快点儿！”于浅宸从监控室探出头。 楚艾钰快步跑进监控室，狐疑地看着于浅宸：“你怎么支开他的？” “他见过我，知道我是于之行的儿子。我爸和韩栋的关系那么好，我说韩栋送来一份比萨犒劳他，他当然不会起疑。” 楚艾钰来不及错愕，于浅宸已经调出了监控录像。 “你看。”于浅宸指了指屏幕。 她凑过去，看到黑白画面中一个身穿黑色棉袄的中年男人正站在会场门口鬼鬼祟祟地巴望。 不多时，男人趁着人多的时候溜了进去。于浅宸快进了一下，切换到中年男人被保安们从后门架着出来的画面。他不住地挣扎，情绪暴躁，嘴里不停地喊着什么。几个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被保安结结实实地挡在会场里面，只能探着头朝外面张望。 其他几个角度的监控视频，也捕捉到大叔被保安强行带走的画面。 没有韩栋的指示，保安们怎么会强行带走会场上的人。如果韩栋心里没鬼，又怎么会赶走他，还拦住记者不让调查呢？ 楚艾钰还想再寻找线索，监控室外却传来了脚步声。 于浅宸担心露馅，让她去会场外面的长椅上等他，自己等保安大哥回来之后再去跟她会合。 楚艾钰前脚刚走，保安后脚打着饱嗝进来。看到于浅宸替他守着监控，他连连表示感谢，于浅宸敷衍两句，急忙从保安大哥浓浓的饱嗝中逃开。 赶去约定地点后，于浅宸发现韩微笑根本不在那里，打电话过去，才知道她已经走到了附近的万方广场，又照着定位找了过去。 到了万方广场，于浅宸看到韩微笑正躲在角落里和一个陌生男人说话，神秘兮兮的。走近一看才发现，那个人正是刚才在监控视频里看到的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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