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实维我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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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周不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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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03-2023:01:24

众人被扑面而来的虫潮盖住面庞,先是视线被阻,然后一阵钻骨剧痛,赤红毒虫径直往孔窍之内钻去,毒虫在体内游走钻咬,肆意啮咬血肉。中招之人纷纷发出不胜恐惧的痛呼声,幸运的躲开要害,也被毒虫沾到皮肤,燃起一片火灼般的剧痛,在身体上迅速浮起一串串鲜红透亮的燎泡,痛得摔下马来;而不幸被毒虫钻入孔窍的人,只能眼睁睁感受毒虫纷纷在自己的血管皮肉中钻挤噬咬,倒地抽搐不止,痛呼翻滚,任凭毒素游走全身,浑身溃烂成一滩肉泥。

雒易揽住沈遇竹直奔驿馆前拴着的马匹。割断缰绳跃上马背,逆着风向策马狂奔。但听得身后哀嚎遍野响彻雪谷,匆匆回头一看,剧毒虫潮如一只鲜红的蛇信,只往人群密集处轻轻一舐,便使得万千人马被攻得四处溃逃,在皓白无垠的雪地上留下一片片尸骸脓血。

二人纵马奔了数里,才将那绝望刺耳的惨叫声远远抛在耳后。沈遇竹伤重未愈,不耐风雪,雒易预计着追兵已然失去他们的行踪,便勒紧缰绳,在雪地上按辔缓行。

行不多时,见到前方皑皑白雪中出现了一处黧青屋瓦。近前一看,正是一座荒废多年的神祠。

雒易翻身下马,揽着沈遇竹进入其中躲避风雪。门前的焚纸炉里积了厚厚一层落雪,庙内神像倾颓,装饰神像的黄帛巾幡委顿在地,散发出一股生冷的霉味。

他注目着那面目模糊的神像,心道,这些神灵自身难保,又能庇护得了谁呢?

他稍稍清扫出一处空地令沈遇竹暂歇。他走到雪地,掬起一捧冷雪揉搓面容,稍稍洗去连日奔波的疲惫。取出铜笛,以哨音联络先前支走的手下。又拾捡柴木敲打火石,试图点燃篝火。

被灼烧许久的木料勉勉强强腾出一股烟气,绕上低矮的屋梁弥漫开来。好一会,木料才发出微弱的劈啪声。

他和沈遇竹对坐在逐渐烧开的火堆前,对着篝火议论那个古怪的红伞女子。沈遇竹说那是秦洧族中的长辈,曾机缘巧合下与自己见过一面。其人乖戾怪癖,不是易于之人,但由于其人技艺卓越、可当万夫之勇,又对姿硕夫人有股莫名的怨恨和执着,故而沈遇竹自从钟离春的监视中脱身后,便派人暗中联络,将姿硕夫人的踪迹告知于她。

沈遇竹连日奔波,说了这许多前因后果,已是脸色苍白,疲惫不堪。雒易蹙眉打断,道:“这些稍后再说。你先躺下休息,不要劳动精神了。”

沈遇竹点头应承,躺来,不一会儿便累极而眠。雒易上前查检他的伤势。他胸膛前一道伤口竟比自己印象中更严重,脉象虚浮,更是气血两亏,心力耗竭之象。他暗暗心惊,明白沈遇竹恐怕很难再承受一番车马颠簸的逃亡了。

他正怔忪出神,忽然听到外边传来马蹄声。他走出神祠,正看到手下们一骑未损,循着哨音来到跟前。黑甲武士们纷纷翻身下马,敏捷地向他行了一礼,禀告道:

“君侯,那名女子挟了姿硕夫人便走了。齐兵虽然受损,仍有战力,此刻正循着马蹄印追来。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尽早撤离为妙!”

雒易微一沉吟,便下了决策,道:“你们分作两队,一队护着沈遇竹往西南方向走;另一队跟着我……”

他顿了顿,慢慢道:“去迎齐兵。”

以目前的人手和齐兵正面交锋,根本就是凶多吉少。手下武士的脸色不由露出诧异神色。然而他们均是万里挑一、训练有素的武士,军令已下,即便是白刃在前也是死不旋踵。故而很快便抹去疑惑,敛容应声道:“是!”

雒易回转祠内。走到正自小憩的沈遇竹身畔,静静看着他的睡颜。雒易决心已下,心内只是一片沉静,只是忽然想起,那日沈遇竹曾说过,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等着他。

他心道:“沈遇竹,若我自此杳无音讯,你也会等我吗?你会等多久呢?”

忽然一阵难以言喻的冲动涌上心头,雒易强自压抑下去,只是俯去,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正欲起身,忽然听到沈遇竹轻轻道:“我走之前……留下了一封信给钟离春。”

雒易微微僵住了动作,转眼望向他的面容。沈遇竹阖着双目,慢慢说:“我告诉她,当年姿硕夫人从齐国逃出之时,其实腹中孕有双子;我告诉她,你根本不是桓公的血脉。那个预言中将要夺取齐国君位的最后一任公子——”

他睁开眼睛,静静看着他:“是我,沈遇竹。”

雒易感到一股怒气慢慢自胸臆中上涌,冷冷看着他,道:“你觉得这样她就会放过我吗?”

沈遇竹淡淡道:“当然不会。钟离春为了独揽大权,连无亏的性命都不顾惜,又怎么放过你呢?”

雒易恼道:“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沈遇竹按着胸口伤处,慢慢坐起身来,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当真不明白吗?”

他顿了顿,低声道:“你是不是又要把我留下,自己去做诱饵引开追兵?”

雒易咬紧牙关,不肯言语。沈遇竹转目望向噼啪作响的篝火,通红的火光愈照出他苍白惘然的面容。良久,他轻轻笑道:“雒易,你总是这样……嘴上说得好听,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弃我,可是,每当这种关头,你总是这样自作主张丢下我……你从来不愿意信任我,不愿意让我和你共同进退……一次也没有——”

雒易攥紧掌心,咬牙道:“不是!——你知道……我……我不是这么想的。”他心绪翻涌,一时间难以辨白,紧蹙眉头,低声道:“你一定要这样揣测我,对我未免太不公平了!”

沈遇竹深深望他一眼,忽然挣扎着站起身来,径直往外走去。雒易一惊,随之迅速起身,喝问道:“你要去哪儿?”

沈遇竹一面走,一面冷冷道:“我自有主张,和你有什么关系?”

雒易焦急道:“你伤势很重,不要轻举妄动!”

他见沈遇竹充耳不闻,勉强着孱弱的伤体,一意孤行迈进狂风呼啸皑皑大雪之中。他不由气恼起来,几步追上,一把攥住他的手臂,恼怒斥责道:“沈遇竹,你简直不可理喻!这种关头,你到底在计较些什么?!”武

沈遇竹本就虚弱已极,被他一拽,伤处牵引得一阵剧痛,几乎喘不过气来。颓然倒在雒易怀中,只是不住喘息。雒易脱下斗篷紧紧裹住他,忽然听到他在怀中讥诮地一笑,道:“我可不会殉情。”

雒易一怔,望定他的脸。沈遇竹面色煞白,紧紧阖着双眼,轻轻道:“雒易……我对这俗世一无所取,除了你。你若不在这世上,天底下一切对我都失去了意义,我……我只会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生,是生是死,又有什么区别呢?”

他睁开双眼,深深望进那双碧蓝眼眸,哀伤地轻声问道:

“你当真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吗?”

雒易骤然心潮奔涌,只觉一阵前所未有的炙热与酸楚冲上了心间,几乎将他淹没。他在狂风暴雪之中紧紧抱着沈遇竹,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不住轻颤,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内心澎湃汹涌着的灼烫,像是扑火一刻的飞蛾,间杂着痛苦与欢喜,一时间竟将所有外物都抛在了脑后。

他抵着沈遇竹的额头,不知如何开口,良久才轻轻道:“……对不起。”

沈遇竹摇了摇头,攥住他的手指,目光炯炯地望定他,道:“你答应我。”

雒易正欲开口,忽然空旷的雪地中传来惨烈的呼声。二人抬眼一看,却见一个身影踉踉跄跄,自远处奔逃而来,见到他们,愈发凄厉大喊道:“救救我!救救我!”

雒易与沈遇竹不由骇然,那人不是别人,竟是已然血流满面的姿硕夫人!

稍一犹豫之间,姿硕夫人已然奔到了跟前。远望还不甚了了,近看之下,才发现她的伤状何等惨不忍睹。但见她珠钗松堕,原本黑缎般的如云长发此刻肮脏如蓬草,;面庞和躯体上都是青黑溃烂的毒疮,不时有蠕虫在患处钻进钻出,蚕食血肉;她似乎被奇痒剧痛交相折磨,控制不住以双手抓挠身体,待抬起手来,才看清她的纤纤五指已被人撬去了指甲,更别提浑身褴褛、脓血流淌——才不过距离几个时辰,原本美艳过人、高傲不可方物的贵族女子,竟已然被折磨成了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即便雒易与沈遇竹对这个貌如桃李心如蛇蝎的“生母”已无好感,但骤然见到这般残酷情形,也不由暗自惊骇恻然。

却听姿硕夫人断断续续地嚎叫道:“那个疯子、那个贱人……她根本不想杀了我——她想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我根本不是她……我告诉她认错了……我求她饶过我……她根本什么也听不进……她还说,要把我手足四肢都砍断……说要把我做成‘虫俑’,要拿我的心肝肺腑养毒虫……”

沈遇竹近前一步,稍一查看她的症状,便摇起了头。

“剧毒入脑,神智失常,”他低声道,“已经救不了了。”

他转头望向雒易。只见他眉头紧蹙,盯着地上哀嚎抽搐的女子一语不发,右手紧紧按在了腰间剑柄上,神色晦暗难明,却是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

沈遇竹心道:“她毕竟曾抚养他长大。即便她对他恩断义绝,他……仍旧下不了杀心。”一面想着,自靴筒中抽出短匕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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