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迟，农历二月二龙抬头的节气已经到了，欧阳豪杰家门前的一口大池塘还冻得像一面镜子，池塘岸边枯草上挂着一层雪白的薄霜。二月二这天虽然没有开冻，但阳光明媚风清气爽。某某地高官——王志豪和某县县长——孙德刚坐着小轿车，两人怀着激动的心情，向刘家沟驶去。后面一辆中吉普坐着县长秘书——吴迪臻和县文教局长——姜海涛。
孙德刚和王志豪从小住一个村子里，又是对门邻居，两人关系不一般。王志豪在村子里上完私塾后，他爹就把他送到城里的学校。他在城里毕业又考到北平。抗战爆发学校南迁，他投笔从戎去了延安，在延安学习了一个多月就被上级派回老家做农运工作。他回来就发展了孙德刚等两百多人，端了日本鬼子的炮楼，打死了几十个日本鬼子，缴获了不少武器、弹药和其它物资。以后他和孙德刚带着战士们不断地和日本鬼子、国民党的军队战斗。到淮海战役时他们的队伍发展到四千四百多人。淮海战役下来，又俘虏了上万俘虏兵。这些俘虏兵大部分加入到他们的队伍。到渡江战役时他们的队伍就发展到一万多人。以后他俩就带着这些人参加渡江战役、解放南京……解放后孙德刚任某县县长。王志豪任某地高官兼军分区司令员。
“老伙计现在也不知道咋搞好了……”孙德刚一坐到车上就对王志豪叫开了。
“我们这些人打仗不怕死，搞工作不怕苦和累，要多学习，带领群众干实事，把生产搞上去。不要让老百姓再挨饿了。把教育抓好，抓紧培养人才。我到英国和瑞士去过，就说瑞士吧，那个国家很富有，城市和乡村都很干净。人们文化程度很高，随便找个人就是高中以上文化水平。像你这样连小学的门没有进就当县长，要是让人家知道了还不笑掉大牙……”王志豪拍了拍孙德刚说。
吴迪臻一上车就把昨晚县常委会的精神向姜海涛作了传达，并向他介绍了欧阳豪杰的情况。这次县领导让他代表文教局去看望欧阳先生。
姜海涛一屁股坐进摇摇晃晃的破吉普里，老掉牙的吉普车七窟窿八眼，前面那辆高级轿车卷起的灰尘和冷风不时地往后面的吉普车里灌，灌了一身灰不说，连眼也不敢睁，冷风吹得他直咬牙。他听了吴秘书的介绍后冷笑着说：“孙大炮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整天只知道瞎胡闹。那个欧阳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国家不早用上了呵呵……”
吴迪臻刚向姜海涛传达了常委们的决定和介绍了欧阳豪杰的情况，姜海涛就发起唠叨……吴迪臻一听不再说什么，靠到车上眯起眼睛……
“嘀嘀”前面的车停了下来……王志豪和孙德刚从车上下来，就往十里冲的方向迈开了步子……
吴迪臻忙让司机调转车头向刘家沟公社所在地驶去。他已提前给卫书记打了电话，因为是地区王书记来，他不敢马虎。
卫立昌一听地高官和县长已经向十里冲去了，那中午肯定回不来，他立即叫黄师傅把饭菜挑着赶快往十里冲去。然后给十里冲的大队长打了电话，让他做好接待工作。
十里冲大队的乔大队长放下电话就往代销店跑……
王志豪自一九四七年带领战士们在十里冲清匪反霸建立人民主权，完成任务走了以后，就一直没有来过这个让他伤心的地方。他拉着孙德刚怀着沉痛的心情来到了他们亲手埋藏的战友们墓前。望着一个个长满杂草的坟包，两个人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姜海涛认为这两个老家伙摸错了路，怎么摸到了山岗上了呢？吴迪臻一看就往山上跑去。
吴迪臻跑来一看：两位老领导泪流满面，不知道如何是好，愣住了。
“小吴啊，你来的正好，我们这一代恐怕没有这个本事了……”孙德刚的泪流到嘴里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王志豪看小吴愣住了，上前拍了拍他说：“小吴啊！这几个坟包是我们的老战友。以后条件好了，在这里建个公园、立个纪念牌，把路修通。不要忘了他们啊！新中国是他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看到他们孤孤单单地躺在这乱草下面，你看那几个坟包就被雨淋的快和地面差不多了，再过几年就被雨水冲平了。他们为了今天，把生命都献出了。唉……我们的良心不安啊！”
三个人从山上下来，孙德刚用手指着十里冲村南头的一家对王志豪说：“欧阳豪杰就住在那里。”
“啊！那儿可是个好地方，你看：门前一个大水塘，圆圆的多像一面镜子。屋后的山岭好像一个大圈椅，对面的三座山像笔架一样。嗳哟！那水塘又像一个砚。要是把山上都栽上树，把路修通就更好了。”王志豪兴奋地说。
“小姜：你们教育战线上有没有像欧阳先生那样搞学术研究的人？如果有就把他们抽出来，给他们加工资安排住房，让他们专门搞……”孙德刚走着说着。
王志豪接着说：“小姜，这次叫你来是让你把欧阳先生的事办好，看他缺什么，你就给他送什么……”
姜海涛听吴秘书说了欧阳豪杰的事，就窝了一肚子火，教育经费那么紧张，又给他安排一个废人，工资比他这个局长的工资还要高两倍……从刘家沟下车又走了七八里的山路，刚开冻的山间小路，一哧一滑地，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尽是杂草和荆棘。杂草、荆棘上的露水把一行人的裤子打湿了半截，荆棘把裤腿子挂破了。姜海涛脚上穿了一双刚买的半高跟黑皮鞋，走了没多远就沾满了泥水。他从来没有爬过这样陡的山路，脚早就被新鞋麼痛了。他两眼盯着泥泞的小路，两手抓住路边的树枝、石头咬着牙小心翼翼地迈着脚步，深怕滑倒沟里了，根本没有听到两个领导在对他讲话。
孙德刚不见姜海涛回答就扭头往身后一看，看到姜海涛落到后面五六十米远了，这时姜海涛几乎趴到地上撅着屁股两手抓着路边的树枝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着……孙德刚咬着牙等着姜海涛走到跟前。可是，等了好大一会儿也不见姜海涛回答他和王志豪话。孙德刚心里的火“嘭”的上来了。他张嘴就骂了起来：“妈的x！你姓姜的也太狂了，在古城尾巴已经翘到天上了。你看不起我这个土豹子也罢，地委王书记问你话，你竟敢不回答。你小子不要觉得上了三年大专就了不起了。王书记可是读了燕京大学，还在延安抗大学当过老师。他教过的学生当了军长、司令、高官的都有。你小子在他面前算个球。自从你当了这个局长，把全县的教育搞得乱七八糟，把有本事的教师都打成右派下放了，你当老子不知道……”
姜海涛正咬着牙在后面紧赶慢赶，刚赶上来，突然听到骂声，他心里“咯咚”，坏了，我怎么惹了孙大炮？但他一听才知道是孙县长和那个人刚才给他说话。
“对不起孙县长，刚才我走神了，没有听到你问我什么。”姜海涛跑到孙德刚面前说。
王志豪今天第一眼看到这个姜局长心里就不舒服，他看到这个姓姜的穿着西服打了领带，头上摸着油，脚上的黑皮鞋只发光，刚走了十来里山路这会儿却像个霜打的茄子。王志豪在心里暗暗地骂道：你这个龟孙儿，老子们几十年也没有这样过，到人民大会堂开会也没有见到有像他这身打扮的。年纪轻轻的走几里山路，连我们两个老头子也赶不上。老子今晚回去就摘你的乌纱帽，以后老子让你天天走神。
上官文清扛着锄头刚到地里，就听到大队长叫她，让她赶快回来。她只好又扛着锄头往回走。
“上官大姐：县长今天中午要到你家吃饭，你快回去。公社的卫书记已经到你家了。快！快点走啊！”乔大队长看上官文清迟疑的样子叫了起来。
“县长昨天不是来了吗？今天又来干什么。查十八也轮不到我管县长的饭，我不回去。我家米没米、面没面，连二两油也找不出来，你让我用什么招待县长？”上官文清说着干脆不走了。
“哎呀！我的姑奶奶，快点儿！你看县长就到你家门前了。”乔大队长急得指划着叫了起来。
上官文清刚进大门就看到一群人在一忙乎着，她到厨房一看，一个大胖子正往锅里放菜。她笑着对大胖子说：“谢谢师傅。”
“谢啥！我为你家高兴！我在公社食堂做了几年饭，第一回听说地高官到平头老百姓家吃饭。昨天晚上接了通知，我就连夜准备好了。卫书记说县长和地高官来公社吃饭。谁知道今天他俩连公社的门边也没有蹬就直接到你家来了。听卫书记说孙县长昨天就来你家了。那他为啥今天又来呢？哈哈，孙县长是你家什么亲戚？饭、菜，我都准备好了，只是生火热一热就行了哈哈……”
卫立昌和黄师傅抄小路来到了欧阳家，他俩把烟、茶水、饭菜安排好后，还不见领导们来。于是，卫立昌就前去接一程。当他刚翻过小山包就听到孙县长的骂声。他吓得不敢往前了……
孙德刚的火还没有发完，转眼正好看见卫立昌就骂了起来：“妈的！你小子来凑什么热闹，老子们来串串门，关你屁事……”
卫立昌一听不对劲，回头就跑，他心里清楚，孙县长发火，你站着不走他骂的更凶了。他一口气跑到欧阳家，对乔大队长说：“除了欧阳家的人其余的赶快走。”
大队书记、副书记、大队长、副大队长、会计股长……公社来送东西的、大队代销店送东西的还有那个黄师傅一看卫书记跑了，都跟着跑了起来……
“妈的！龟孙儿们，只知道前呼后拥，老子们不是旧社会的县太爷……”孙德刚指着从欧阳家出来的人骂了起来。
上官文清从厨房出来一看：人都走了，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往大门外跑去，她来到大门口，孙县长一行就来到门前。
“欢迎！欢迎！稀客，稀客。”上官文清迎上前招着手说。
“哈哈，我可不是稀客！又给大姐找麻烦了。”孙德刚笑着走了进来。
“大姐：欧阳先生在哪个房间，带我见他好吗？”王志豪进来就问。
“好！好！豪杰：来客人来了。”上官文清走着叫着。
欧阳豪杰想从床上下来，可是，他使尽全身的力气也没有成功，他只好还坐到床上。
“哈哈，我带一个老伙计来了，欧阳先生你看看还认识不认识?”孙德刚走到门口就叫了起来。
王志豪几步上前拉住欧阳豪杰的手，心里一激动两眼溢满了泪水。这会儿他的喉咙里像塞满了棉花，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欧阳豪杰做梦也想不到会见到他。两个人的手紧紧地握到一起，谁也不说话。
“喝茶，喝茶。”上官文清心里明白，这个人就是王志豪。她看门口还站了一个穿戴不一般的人，这人两眼盯着欧阳豪杰。她忙给这个人端了一杯茶水。
“昨天德刚回去说了你的情况，今天他把文教局长也叫来了，好了，现在由吴秘书和姜局长把昨晚会议的情况向欧阳先生传达，具体工作由姜局长来安排，看看欧阳先生有什么要求。我到外面转一转，德刚帮大姐做饭去。”王志豪说着噙着泪往外走。
姜海涛可不敢马虎了，要不是孙德刚骂他，他还不知道这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上了补丁衣服的人是地高官。他吓出了一身冷汗，姜海涛看县长和地高官出去了，才敢出一口气。
吴迪臻把孙县长和王书记捐的两百元钱，递到欧阳先生的手里说：“这是两位领导的一点儿心意，从今天起你的户口转为商品粮，工资定为九十八元……这位是姜局长，他来是了解你有什么要求。”
“欧阳先生：有什么要求只管提，我尽量满足你。下午我就把你接到城里去，我给你找最好的医生……”姜海涛说着在本子上写着。
“我不要你们的钱，心意我领了，谢谢！”欧阳豪杰说着把那钱递给了吴迪臻。
孙德刚一进厨房就让上官文清捡了筐子红薯拎到池塘里去洗，他来到厨房扎起围巾就干了起来。他把黄师傅放到锅里的鸡、鸭、鱼、肉……全捡了起来。他拣着小声地骂着：“妈的！这个卫立昌，狗娘养的，老百姓饿的要死，连稀饭都吃不到嘴了，你狗日的从哪儿弄到这么多好吃的。这要是让王志豪知道了，你这个公社书记不当是小球事儿，他还会把我整得上吐下泄……”孙德刚把蒸笼里的菜全捡起来，放到橱柜里。
上官文清把一筐子红薯洗净，刚拎到门口，孙德刚出来接过筐子说：“厨房里没有你的事，你去看看王志豪跑哪儿了。”
王志豪来到屋后扶着树让眼泪流淌……脑海里翻滚当年欧阳豪杰救他的那一幕……
王志豪看到上官文清来了，慌忙擦去满脸的泪水，他不等上官文清开腔就往回走。
“你到书房里坐一会儿，喝杯水，我去看看饭好了没有。”上官文清把王志豪带到书房门口说。
“哎呀！这么多书！有哲学的、历史的、政治的、地理、伦理……”王志豪来到书架前叫着上前拿了一本。
在隔壁的吴迪臻和姜海涛听到王书记的叫声立即来了。
“这本是《醒世恒言》，这本是《资本论》、《资治通鉴》、《战国策》、《论语》、《史记》，这本是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王志豪说着把书递给身后的吴迪臻。吴迪臻看到姜海涛伸着手，也给了他一本。姜海涛接过来看了看是一本手写的《二十四史》，也不知道是何年何月的老古董，纸张还是老祖宗手工做的很粗糙。
王志豪在书架上面这儿看看、那儿拣拣，当他往下看时发现整齐的作业本。上面标着宇、宙、永、恒。他从“恒”的那一格里拿了一本小学六年级数学练习本翻了起来……他把这本放下又拿了一本语文练习本，从头翻到尾……他看到老师用红笔的批语就仔细地看了起来：欧阳玉恒，你是我二十年来教的最优秀的学生，我为有你这样的学生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他看后交给了身后的吴迪臻。又随便从“宇”的那边拿了一本。啊！欧阳玉宇！是不是我大女儿谈的那个朋友？不会这么巧吧？王志豪反问自己，翻看着作业。怎么这么巧？翻着，翻着终于从一本数学练习本找到了两个叉号。他仔细一看：这两道题没有做错，怎么被老师打了叉号？喔……想起来了。这正是女儿找我演算的那两题。哎呀！今天，我跑到老亲家来了。这孩子原来出自书香门第。唉！怪不得女儿见我就夸这孩子。王志豪把练习本放下又拿了一本作文翻了起来，当他看到老师的批语：努力吧！我的学生——欧阳玉宇。我相信你一定会成为二十一世纪优秀的人才！看着老师的批语，又看到这个孩子那一笔一画流利整洁的字。王志豪看了欧阳玉宇的作业从内心里佩服自己的大女儿有眼光。
王志豪看了看孩子们的作业本，又看到欧阳豪杰的那一捆捆演算的稿纸，他激动地来到欧阳豪杰的床前说：“你们夫妻真让我佩服，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还让四个孩子上学……你家以后我会常来的。”
王志豪来到欧阳豪杰的床前刚坐下，他想和欧阳夫妻说说心里话，谁知姜海涛突然进来了。他心里一阵不悦，指着姜海涛说：“姜局长你去好好看看几个孩子的作业，一个家庭把一个学生，从开始上学到高中的各科作业本和书本一直保存着。你很难在这些作业本上找到叉号，除了这一家，你能找到第二家吗？你认识这些学生吗？你知道他们在哪个学校吗？全县你树了多少名优秀教师和优秀学生？”
王志豪一连串的提问把姜海涛问得出了一身汗，姜海涛知趣地起身向书房走去。这时姜海涛心里乱成了一团麻，他悔恨自己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地高官。他到了书房在书架上认真地看了起来……把四个学生的名字、年级、学校一一写到笔记本上。然后拿起一卷好像刚写不久的字。他展开一看是楷书：忠、信、笃、敬，先存其在己者，然后望其在人。下面署名欧阳玉恒，年月日。他一看字写的不错，就拿到欧阳豪杰面前问：“欧阳先生：欧阳玉恒的这幅楷书写的不错。这个欧阳玉恒是你什么人？”
“欧阳玉恒是我最小的孩子，她今年上小学六年级，马上就回来。你问她干什么？”欧阳豪杰不解地问。
姜海涛一听，根本不相信，一个小学六年级的孩子能写这样的字吗？开什么玩笑，你这个病秧子——欧阳，看到大官来了，就瞧不起我这个小官，以后你就在我的领导之下，今天你竟敢糊弄我。他正想着……
“各位叔叔好？”欧阳玉恒放学回来刚到门口就和客人打起招呼。她一进屋就拿起茶壶给客人倒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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