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灯

上一章 【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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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石道人出生的那一年,彗星划过夜空,长夜一抹惊艳,经久不绝。路过的道士断言他天府星与武曲星同宫,主富足,将来这孩子必承人间大富贵;如若不然,便同仙家有缘,或可白日飞升,长生不老。他料中了故事的前一半:其人确有过人慧姿,博览群书而过目不忘,而这另一半他却没有料到:其人身清正,一生无子,不屑薄名,英年早逝。

他留下了一个徒弟唤作临衍,临衍也好巧不巧是个清正的,克己,明德,修身,齐家国。然家国之事太大,在阿堵之物诸如衣食温饱面前,家与国都太过高远,不甚可期,不合时宜。譬如当下,这一夜的薄雨过后,空气中翻腾不去的冷意催人折腰,而比冷更为催人的还是饿。今年的雨季不同寻常,来得过早,窗外银杏树沙沙的响声太过细碎,夜漏喑哑,潮湿与发霉的气味蒸在鼾声与汗臭之中若有若无。

临衍辗转许久后终于站起身,打开了窗,令冷意柔柔地浇房来。窗子外雕梁画栋尽是南方独有的马首式楼台,精致雅器,简洁却不庄重。楼台之后是连绵的黛色深影,遮天蔽日,他十分喜爱此小轩窗外的这一抹天,坠了银丝夜色系在世界的另一端飘飘摇摇。

然与他同住的十几人对此甚是怨声载道。寒夜里有人咕哝了一声,另一人打了个喷嚏,骂骂咧咧,合衣翻了个身。此为丰城章家的马夫居所,五六个糙汉子同住一方长塌之上,汗与粗气将此小小的一间红砖房熏得甚有……人间烟火气。临衍就着窗口长喘了好几口气,关上窗,方才那骂骂咧咧的人被此寒气一吹,半醒不醒,眯着眼睛咕哝道:“大半夜的干嘛呢?”

明日便是师父的忌日,此事临衍从未对外说过。他方来府中不久,身量虽高,身板也算结实,然而一身皮肉在众仆役之中毕竟太过细嫩,一双手掌张开,虽有薄茧,细嫩得有如娘们。众汉子对他多不待见,私下里浑称他作“不知哪个勾栏院里跑出来的小白脸”,但他浑不以为意,且听且忘,修身清正,克己明德。

虽是早春,后院中疏疏落落的绿竹林子已迸发出了生气。他回头低声道了句歉,摸着黑找了灯笼,又将纸面擦了擦,打开一条门缝溜了出去。燃好的半只蜡烛在寒夜凄风里小心翼翼地燃,烛火不上不下,不明不灭,甚有禅意。他饿得前胸贴后背,即便是君子也有不得不得去人家的厨房顺馒头的时候。他捂着嘴咳了两声,一路抄后院行去。

丰城茶楼里三大未解之迷思,其一就是章式二房独女的婚事。照说章式高门之户,老太爷还去蹭过前户部尚书文婴的家宴,怎的到了这一代,竟零落成了这般——老太太竟要将二房的独女婉仪许给许家的三公子。也无怪乎众人啧啧称奇,穆家三子,大哥善经商,二房与三房皆善吟诗作画流觞胡侃、调戏青楼姑娘。到了穆文斌这一代,其调戏姑娘的手法更具美学效果,千金一套的翡翠头面已然成为跟不上穆小公子的气度,据说他初春时曾包了一整座明月楼的姑娘们在镜湖边上齐跳霓裳羽衣舞,那时粉袖纷扬,鼓声震天,震得章老太太差点一口老血呕出半条命。

这般一个纨绔,老太太是被猪油蒙了心还是听信了何谗言,竟要将聪明大方的二姑娘送过去,此事,众人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其二则颇具调侃之意。据闻丰城黑钱庄子里曾开过一个局,教众人猜一猜这穆家后院里埋了多少金子,而这些金子又等价于多少圣贤书。盖因去年冬天的时候,穆老爷子嫌商人之身份实在不那么雅致,便拼尽了全力,将万贯家财尽换做藏书千卷,堆在了其书房里。又据闻,那密匝匝的纸页堆满了一整个书房,积了十丈灰,而穆家上下从未有一人摸过那些纸,至于此事是真是假,无人知晓。

其三便是章家二小姐的死。章穆二府定亲之后,婉仪小姐于一个月前忽然不知所踪。章家将丰城周边大小庄子翻了个天,掘地三尺,这才寻着了她的一截小腿骨。恰逢雨季,阴雨连绵,约莫五日前,城南密林里的一方土堆被雨水冲开了,露了人骨,惊了清晨路过的农夫。那尸骨被刨出来时只剩了下身小半截,仵作寻不到线索,后来还是被章家仆役认了出来,原来章小姐天生缺了左腿小指。这半截骨头连同那残缺几片枯骨确是婉仪无误。

此事可就闹了个大发。章家连夜派人往那密林中掘,只盼着近日里能将她完整的尸骨给找出来。官府上下不敢怠慢,丰城被搅了满城的风雨,一时人心惶惶,各家皆惴惴。然事虽玄乎,丧也还得办,章家这两日举家皆是焦头烂额,一面将二小姐的棺椁停在灵堂上供众人拜祭,一面又想着将她的尸骨找出来,拼凑完整,这才好入土为安。

临衍早偷偷地看过那棺,棺中放了一副衣冠,一缕头发丝,除此外大部分的遗骸都留在了府衙之中。他提着一盏孤灯,一路遐思,千头万绪,往后院里小心翼翼摸去。园中有一方小池塘,莲花未开。滴漏将残,打更之声响了三响。

虽说章家也只比穆家有文化那么一点,但排场还是要讲的。章家老宅沿主街南北一路铺开,朱门煌煌尽显富贵荼蘼。据闻其高墙深院里有一树的缅桂花,花一开便是满城香郁,经久不绝。正是夜半,寒气将生未生,拂了一衣的青草香气提神醒脑,临衍在这方正排布正南朝北的大宅中一路彳亍,放眼假山秀水透出的富贵豪气敛在夜色中沉端肃穆。

忽地,巡逻的管事提灯自小路尽头遥遥走来,临衍眼疾手快,忙藏身到假山后头,静待那家丁过去。

那人骂骂咧咧,想必对此夜半不得深睡的差事也甚是火大。也正在这个时候,一阵呜咽声断续而细碎,穿过了寒夜与水光,在落针可闻的后院尤为提神醒脑。那提灯的管事一惊,一阵幽风没由来地一卦,他手头的灯一跳,灭了。

一声女子的呜咽之不大不小,恰把那管事吓了个毛骨悚然,满身满脑的鸡皮疙瘩都在叫嚣着迸发。又一阵幽风拂过,两张残碎的纸钱便就这样顺着夜风飘到了水里。

“什么人,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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