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五章、鹤游X阿晚

上一章 【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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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晚素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她最后看见的画面是流寇的马飞奔而来,她被冲散,摔倒在地,脑袋一阵剧痛,被那些流寇带到了马上。

马颠簸得实在太厉害,她被横放在马背上,什么都无法看清,只觉得头晕眼花。

马不知道跑了多久, 似乎有马车的车辙压过地面的声音靠近,还有人喊打喊杀的声音,那之后, 流寇的马跑得更快了, 她晕了过去。

再往后的事情,她便一无所知了。

黑暗中,祝晚素眨了眨眼, 又伸出手看了看, 发觉或许是夜太深, 她什么也看不见,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手。

“有人吗, 这里是……?”她轻轻叫出了声。

或许是真的太晚了,没有人回答。

祝晚素试着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门外摸去,想找个有月光的地方,门口却传来了推门的声音。

地板发出轻微的转动声, 有人开口说话了:“姑娘,你现在恐怕还不能起来。”

祝晚素将头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公子,这是哪里,现在几时了?”

“这里是冀州边境积沙城,现在是巳时一刻,姑娘可是哪里不适?”说的话的声音像是个年轻的男子。

祝晚素愣了愣,重新揉了揉眼睛,跌跌撞撞中似乎是摸到了桌子,她想找张椅子坐下。

周围实在太黑,祝晚素四处摸索依然没有找到椅子,慌乱中,地板响动的声音再次传来,紧接着是椅子拖动、和地面摩擦的声音,那声音有些断断续续,最后,一双手抓住她的手腕。

“坐下吧。”那个声音平静地响起,像是又叹了口气。

祝晚素试探着坐了下去:“已经巳时了,为何还是这么黑?”

她摸索的时候沈鹤游一直看着她,直到见她摸不到椅子,沈鹤游才转着轮椅靠了过去,有些艰难地替她拖来了椅子。

祝晚素坐下的时候保持着大家闺秀教养良好的端庄,即使看不见,也显得素净纤丽。

沈鹤游回头看了看阴沉沉的天,晦暗的光铺在桌上:“姑娘,天已经亮了,不过就是有些阴。”

祝晚素一愣,转过脖子试图找到窗子。

“你看的方向是柜子。姑娘,大夫说过,你醒来后有可能会瞎。”沈鹤游没有怜香惜玉的心情,直截了当地告诉了祝晚素她的情况。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

祝晚素的手指下意识地抠着桌子边缘的镂空花纹,沈鹤游瞥见了她的动作,倒了杯茶递过去。

当黑暗属于黑夜的时候,祝晚素尚且能保持镇定地摸索,当明白过来这份黑暗来自哪里时,祝晚素颤抖起来。

她的手实在抖得厉害,以至于虽然听见了茶杯落在面前的声音,手指也摸到了茶杯,却还是把手指落进了还有些烫的茶水里。

“唔……”她小声惊呼,抽回了手指,不敢发出生动声音——不知为何,她直觉面前的人对自己并没有那么多耐心。

沈鹤游的确不是很想面对这一团糟的场面,他不耐烦地冲门外喊道:“楚大哥,大夫还没来吗!”

楚辛隔着门回话:“少爷,大夫倒是来了,不过少爷不用……”

沈鹤游打断了他的话:“不用。”

祝晚素听不懂他们的对话,默默在房里等着医生来。

积沙城不大,医生也不过是些从给牛羊接生开始自学成才的赤脚医生,看了看祝晚素的眼睛后道:“姑娘的眼睛怕是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在下先给姑娘开些药,只是姑娘这脑袋里许是有血块,一时半会最好不要车马颠簸,以免再生意外。”

祝晚素听了,默默点头,道了谢,听着大夫收拾药箱离开了小屋。

那说话的男子似乎还是没走,祝晚素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道谢:“谢公子相救,奴家阿晚,还不曾问过公子姓甚名谁,从何处来,为何出手相救。”

沈鹤游看着面前的姑娘。

祝晚素的头找错了方向,正看着窗外,她眼睛很黑,睫毛浓密,虽然穿着朴素,像是在塞外流浪了一段时日,但行为举止都合规合矩,矜持内敛。

她看不见,他便肆无忌惮地任由目光在祝晚素身上逡巡,看她细嫩如春葱的手指,她有些破旧的棉裙下赤着脚,脚腕洁白,她腰肢很细,穿得很少。

就算恐惧、惊惶、惴惴不安,祝晚素依然保持了极好的教养。

这姑娘显然不是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也是他最讨厌的。

他喜欢虞京城里那些鲜艳明丽的姑娘,而不是这样淡而无味的大家闺秀。

他们不过萍水相逢,沈鹤游并不想与这姑娘说太多,他只是和楚辛外出打探周边消息的时候偶然撞上一群流寇追着这个姑娘,把她救了回来而已。

“那就姓谢名公子好了,从来处来,救便救了,没什么理由。”他微微扬起嘴角,转着轮椅出去了。

听见响动,祝晚素知道那人要走了,也知道他满嘴胡话,不过是敷衍自己,但依旧垂下头来:“那便谢过谢公子,我如今眼盲,身无分文,无以为报……”

“不必了,爷不缺银两,你什么时候养好了自己走便是了,外头那人叫楚辛,是我家管事的,有事叫他就行,需要大夫也叫他。”沈鹤游丢下话,出门走了。

祝晚素还有不少要问的,比如他知不知道自己弟弟妹妹的情况,有没有见过两个孩子,比如听闻最近冀州在打仗,如今战事如何了,她是不是有机会回虞京了。

然而声音已经传到了门外,她听着有些古怪的地板响动想,这位公子或许还挺壮的。

声音只响了片刻便消失了。

实际上,他们在积沙城落脚的院子极小,楚辛是家室的,不愿住得离祝晚素太近,沈鹤游便住在了祝晚素对门,他走也不过是出门,打开对面的门,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那天傍晚,沈鹤游差楚辛来问,需不需要添置一个丫头照顾祝晚素。

小院每日有一个短工大婶上门处理一些杂事,买菜、做饭、洗衣、倒恭桶之类的,都是她一人在做,大婶是个哑巴,也并不会接触到沈鹤游,倒也安心。

他身份特殊,不想惹麻烦,巴不得院子里不再有任何人,只是想着祝晚素一个小姑娘瞎了眼,有诸多不便,最终还是让楚辛去问了。

谁知道祝晚素和他有着一样的顾虑,拒绝了这个要求。

从那天晚上开始,沈鹤游就时不时听见隔壁传来跌跌撞撞的声音,过了四五日,祝晚素终于摸清了屋子里东西的布置,那些磕磕碰碰的声音便少了很多。

祝晚素倒很少听见对面的声音。

沈鹤游像蛰伏的兽类一样,陷入了冬眠般的寂静,除了楚辛偶尔进门同他说些什么,沈鹤游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在生活的声音。

两人就这样沉默了许多天,只是极为偶尔的,大夫来的时候会说几句隔壁的公子真真是条汉子。

大夫不说隔壁的公子怎么了,祝晚素也没问过,直到住了六天后,积沙城迎来了一场冬雨。

冬日阴寒,落了雨以后更是寒意刺骨,祝晚素已经有些适应了黑暗,只是不怎么敢用热水,白日来做短工的婶婶为她准备的温水早就凉透,她凑合着洗漱后钻进了被子。

湿寒包围着整个房间,也最近被子,尽管这一年的漂泊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简陋的条件,但和弟弟妹妹走散后,这还是第一次下如此大的雨,她觉得很冷,也很担心下落不明的两个孩子。

祝晚素睁着眼无法入睡,暴雨砸下,织成密集的声音,在那雨声里,她似乎听见了人的声音。

那是压抑在喉间的低低呜咽,或者说是拼命克制却还是从胸腔中泄露的嘶吼。

那声音听起来太过痛苦,祝晚素忍不住起身,按照自己已经摸索清楚的路线推开门走了出去。

走到门口,她停住了脚步——这几天里,需要出门的事情都还是短工婶婶好心替她做的,这还是她盲眼后第一次打开这扇门。

门推开的一瞬间,冬雨的凛冽扑面而来。

祝晚素犹豫的片刻,雨水已经打上了她单薄的衣裳,寒意钻入身体,她打了个哆嗦。

那极为压抑却痛苦难耐的声音更近了,穿过雨幕一声声敲进耳朵里,祝晚素咬了咬牙,还是走了出去。

黑暗里,她直直撞上了一扇门。

沈鹤游的状态并不好,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把门锁死,以防自己出了什么事,楚辛来不及进来。

这反倒方便了祝晚素,她整个人撞着门,滚进了沈鹤游的屋子里,腿磕门槛的断茬上,擦出了鲜血。

沈鹤游正蜷缩在床上死死咬着牙关,抱着失去知觉却唯独能感觉到剧痛的双腿,疼痛一阵接着一阵,每一次停下,再来时便变本加厉,噬骨钻心。

他满头冷汗,嘴角溢出自己咬破唇舌留下的鲜血,腿上的裤子布满了带着血迹的抓痕——他在不自觉间已经抓破了腿和自己的手心。

祝晚素看不见他这副惨样,只知道自己误打误撞进对了屋子,发出声音的就是这间屋子。

那声音听起来太痛了,痛到她忍不住想来“看看”,虽然她也不一定能帮上忙。

她看不见,但沈鹤游倒是看得见她。

穿得单薄又破破烂烂的姑娘身上浇了一头一脸的雨水,连滚带爬地跌进自己房里,右边的脚踝上被门槛断裂的木茬蹭出了一道有些深的血痕,还有木茬嵌在皮肤上。

门槛是沈鹤白来的时候踢断的。其他屋子的门槛都是直接拆下来的,只有这处,他没舍得拆掉。

祝晚素被绊倒,摔得挺惨的,那副惨样倒是让他在某一瞬间被疼痛抽离。

然而,转眼,疼痛就更为汹涌地去而复返,他深吸了一口冷气,紧紧攥着自己的腿,不想在祝晚素的面前发出声音。

祝晚素跪坐在地上缓了缓,发觉自己似乎受了伤,她不敢去碰自己的伤口,小声叫道:“谢公子,是你吗,你还好吗,是遇到了什么事吗?”

“别烦,回你屋里。”沈鹤游极为艰难地开口,努力不让自己的话变得破碎。

他的腿伤太重,这样湿冷的阴雨天里,伤由内而外,痛彻心扉,连着筋骨一阵阵抽痛。

腿伤了以后明明毫无感觉,却唯独剩下痛,纯粹的痛,痛到连脑子里都什么也不剩,只剩下混沌茫然的空白。

大夫说,就算腿断了,没了,人也还是会觉得痛,那是在所难免的,也是无药可医的。

祝晚素试图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然而她看不见周围,脚上又受了伤,试了半天都没能找到可以借力的东西起身。

她无助地四处摸索,不敢开口同沈鹤游寻求帮助。

他那样痛苦的嘶吼,想必身上也有伤吧。

沈鹤游在床上疼得无暇思考,看见那边的祝晚素,终究还是咬着牙问道:“起不来么?”

祝晚素从他声音里听出了撕裂五脏六腑般的颤抖,连忙摇头:“谢公子你等等,我就起来了,别着急。”

沈鹤游尽力瞥去了一丝余光,看着那个姑娘最终还是站了起来,朝自己说话的方向走来,地上留下了一路血痕。

她醒来六天了,倒也习惯了黑暗,居然能摸索着辨别声音的方向了。

只是分心了一瞬,疼痛就像需要报复他的分神一样,沈鹤游再次被剧痛抽离了所有思考,一时松动的大脑泄出了低吼,他真的太痛了。

听见声音的祝晚素跌跌撞撞到了床前,却再次被拔步床的第一道门绊住了,就倒在了沈鹤游的眼前。

沈鹤游怒了,不知道是愤怒自己的腿还是不留情面的疼痛,或者怒祝晚素听不懂话般的执着。

“不是让你走了么!嘶——你怎么还非要进来!”

“谢公子,我就是……想……有没有什么能帮帮你的……我爹爹以前受过伤,一落雨手臂就疼,我就学了些穴位推拿一类的,想着公子是不是也是旧伤遇上了阴雨天……”祝晚素坐在床边,终于也没力气挣扎着站起来了。

“对不起……我没想到自己如今只能帮得上倒忙……公子不要急,我……我喊楚大哥来……”祝晚素说着,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沈鹤游这人脾气不好,性子恶劣,唯独不怎么见得了女人哭。

他脑子里的女人,要么和秦楼楚馆里那些姑娘一样,言笑晏晏,要么和他娘一样,英姿飒爽,会哭的姑娘他最是应付不来。

下意识地,他在疼痛退去的间隙伸出了手,想拉祝晚素一把。

沈鹤游忘了自己两腿都使不出力气,手臂也因为连绵的疼痛消耗了大半的力量,他伸手拉住祝晚素,却反倒把自己拽了下去。

祝晚素被牵着手,浑身一僵,随后牵着她的手使力,她还没站起来,便听见□□砸倒地上的沉闷声音。

沈鹤游发出一声闷哼,随后却笑了。

祝晚素不明所以地摸索起来,抓到一片衣角,又顺着那块布料抓到了一把结实的肉,她下意识捏了一下。

“虽然本公子的腿是挺结实的,不过别摸了,没感觉的。”沈鹤游窘迫至极,却反倒被自己的狼狈样子逗笑了,看着祝晚素的小手胡乱摸在自己腿上。

“它们都坏了,肉还在,却都没有感觉了。”他忍不住大笑:“你看看我俩,一个瞎子,一个断腿,你还想来帮帮我,我还想拉你一把,是不是还挺自作多情的?”

祝晚素被沈鹤游的话吓到了,僵着身子,用空洞的眼睛四处寻找沈鹤游的方向,她只知道这位谢公子动作的时候声音奇怪,地板总是发出响声。

她以为那是因为谢公子比较壮一些,却不曾想过那声音兴许是轮椅碾过地面发出的。

对上祝晚素的目光,沈鹤游偏过脑袋,她的眼睛虽然瞎了,却依旧澄澈明亮。

沈鹤游坐在地上,双手垂在腿的两侧,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他哆嗦着撑起身子,费尽全力爬上了床,靠着床柱粗喘着,缓过一些来,沈鹤游重新伸手,把满脸泪水的祝晚素拉到了床边。

“把你的腿放过来,木茬断在里面,不取出来会烂的。”沈鹤游靠着床柱,一动不动,他实在没有精力再说什么,更没有精力动了。

祝晚素还在犹豫着,沈鹤游呆坐着开口:“你不想我来动的话,就快些,我很疼,不想和你多费口舌,也不想家里再多出一个瘸子。”

最终,祝晚素咬着牙将脚踝放了上去,默默忍耐着陌生的手指抓住自己的脚踝,拔出了那根嵌进皮肉里的木刺。

“好了,出去吧,我很累了。”沈鹤游摆了摆手,想起祝晚素看不见,又把手放回了自己毫无知觉的腿上。

祝晚素的手四处摸索着,这次摸对了,放在沈鹤游腿上:“我给谢公子揉揉吧,或许能好点?”

沈鹤游不耐烦地抬起眼:“滚。”

祝晚素并不能看见他凶神恶煞的表情,反倒笑了:“公子,起先听公子的声音便觉得公子是个温柔的人,现在倒觉得像是奴家的弟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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