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多少相遇，能有始有终
去年的中原大战后，各地都有兵力驻扎在北平、上海、天津这些重要的腹地，国内混战还没完全消散，国外战争又起。
江南的灾民又一个劲往上海涌来，乱象触目惊心。
爱情、天灾、人祸，压得岳流霜心头喘不匀每一口气。
幸好租界这边镇压比较严，不似普通城区那样乱，还算是太平，相对安静。
岳流霜打电话问了二姨太跟三姨太，她们都说暂时无事，就只是门口流浪的人多，成天遇到伸手要钱的，心烦得很。
岳流霜听得出来她们也想搬到租界，这边相对安定。
岳长凯在电话里头说老婆刚刚怀孕，娘家催着他老婆回租界安胎，他说这伤男人自尊，若他在租界也有房子就好了。问岳流霜能不能跟冯尧说一声，给找个方便的房子。
岳流霜知道岳长凯跟二姨太断然是不肯出大价钱买房的，必然在她岳流霜身上使劲想办法。
于是便说自己已经从冯尧那里辞职，冯尧准备娶大使臣的千金做妻子，再说这时候战乱，急着买房子肯定贵出不少。
岳长凯在电话那头听得脸色又青又白，一句安慰也没有，敷衍了几句就挂了电话，岳流霜只剩下心寒。
她列在清单上捐出去的藏书，胡立都派人上门搬走了，一些放在大学的图书馆，很多都捐给上海市图书馆。
胡立说：“流霜，感谢你。你父亲的藏书大多价值不菲，你却肯轻易捐赠出来，我不知如何谢你才好。”
“胡叔叔客气了。”岳流霜回答：“那些书收着也是慢慢放坏，给别人看一看倒有些用处，父亲若是知道也会赞成的。”
“肯献书的人倒是有，但藏书都不是很有价值。”胡立说，“市图书馆的瑰宝藏书角落还差很多数目。”
岳流霜道：“我想到父亲在北平老宅还有部分藏书，很多是明清时候的典籍，若是能搬到上海就好了。”
“这事要谨慎，现在虽没打仗，但随时会出状况，你还是在上海比较好。”胡立嘱咐：“就是去，也不能自己去。”
岳流霜说：“北平跟上海间一来一回最多一个礼拜，等戒严宽松一点，我再跟您商量回北平拿书的事情。”
胡立点头：“若全部捐给国家，也是功德一件，这年头兵荒马乱，只有国家能保护这些文献免受战火跟流离。”
“真要打仗，我还要顾着母亲跟梨霜，未必管得了这些书。”岳流霜低眉说：“万一如此倒是对不起父亲，捐给国家就心安了。”
“流霜，把心放宽点。”胡立担心道：“你这阵子情绪越发不好，还坚强撑着。你母亲把你跟冯少分开，也是迫不得已。”
岳流霜已几个月没见到冯尧，日军在这期间几乎侵占了整个东北，国事之下，哪有爱情安身之地？
“我与他，已再无后话了。”岳流霜眼前发黑。
“我倒在场面上见了冯少跟不同的女子举止亲密，跟没事人一样。”胡立道：“他本就是个天马行空中的人，你却要踏实一辈子，还是忘了的好。”
岳流霜何尝不知？辞职之后，他再没找过她。她不管走到哪里，报社跟街巷都有他冯少的风流事。
她在报纸上见过他搂着顾小姐在上海总会里笑，他眉眼笑意英朗，一如平常对着她的样子。她有一瞬间恍惚觉得他身边搂着的不是别人，是她。
出了报社大门，岳流霜看到冯尧的车子停在门口，冯尧也看到她了。
正是十二月飘着细雪的天气，岳流霜乌发红颜，裹一身紫色长绒大衣，皮肤白得透明般，一身玲珑，风姿婉约，站在迷迷风雪之中，一派东方绝色的高雅神韵。
岳流霜看见冯尧坐在车后，车窗开着，他穿着黑色大衣，里面是同色西服，显得内敛、沉稳，他身边是穿一身光滑水貂绒、正贴着他娇笑如花的白小姐。
他淡定自如看着岳流霜，四目相对，各自心头惊涛骇浪。
岳流霜看着他，冯尧忽转过去与白小姐说笑，岳流霜见他嘴边扬起一丝温存，心像是被石块一下击中。
她想起初次见面，他把车子停在报社大门等着她。
冯尧说了两句，白小姐便笑起来，他转头看岳流霜，只见她脚步无力下了台阶，上了一辆车子，没有再看他一眼。
岳流霜眼角余光看见冯尧车子很快开走，汽车镜子的反光闪了一下她的眼睛，像是白色的利刃在她心底划过。
这样就好，回到了开始没有相遇的时候，他还是那个恣意桀骜的上海首富，她仍是大宅门里走出来的普通世俗女子。
战争淹没了多少红尘之事，他们这点交集的确不算什么。
大街上一行警车呼呼闪灯拉响警报，防空警报也刺耳响起，这段时间不管白天黑夜，防空警报总不定时响起。
民众拖家带口逃跑，总发现是虚惊一场，但生死攸关，又不能不跑。现在大街上的人群条件反射般横冲直撞，大人小孩尖叫着，踩踏事故频发。
车夫再不敢走，岳流霜下了车，被发了疯的人群左右挤压。
先前租界还宁静，如今连租界也秩序大乱。巡警一边指挥人群逃命，一边疏散争先恐后、酿成意外的闯祸分子。
甚至动用了催泪瓦斯，岳流霜在边上不幸被瓦斯呛到，眼睛睁不开，一个劲咳嗽流泪。被人一撞，她整个飞出去，有人抓紧她的手，她身子踉跄，跌进一个结实的怀抱。
那人抱着她走了几步，走进旁边小巷口，语气着急：“流霜，你没事吧？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是冯尧的声音。
岳流霜拼命睁开眼睛，透过刺痛的眼泪看到他模糊的脸，他双手捧着她的脸颊：“不要紧，一会就好了。”
岳流霜想说话，被他一下紧紧搂紧怀里。
她明明记得他跟白小姐开车走了，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好多了。”过一会，她说着，伸手轻轻推开他。
冯尧仔细看着她的眼睛，有着红血丝，但还是那么明亮清透，已经没事了，不禁松了口气。他说：“你要多小心。”
岳流霜睁大眼睛看着他，总算泪水流干净，她看清楚他的脸。
隔了几个月，他还是深邃不羁的眼眉，可又不像他，他对着她的时候神态总跟别人不同。
冯尧抓着她的胳膊，他禁不起她柔婉灵飞的眼眸这么楚楚动人地凝望着他，压抑了几个月的相思化作炽热霸道的长吻。
他将她抵在墙边，手指隔着她厚厚的大衣，她却感觉他差点把自己的骨头都掐痛了。
旁边的街上步履重叠匆忙、喊声连天，这边安静的巷口里却是他们的极致情长。
冯尧顾不得她的眼泪跟挣扎，吻到一腔力气化为内心崩溃。
他痛心抱着她：“我从没想远离你，只想把你气一气、晾一晾。流霜，可你从不在乎我，不要折磨我了，我的心快要被你揉碎了。”
岳流霜第一次颤抖着双手去环抱着他，她贪恋那份温暖跟力量，他能为她挡住这世间所有扑面风霜，但她不能沉湎。
她眼底是空洞旋涡：“如果只顾爱情，当初我闭着眼就跟江文翙去英国了。我是爱错了他，但就算我爱对了你，在这世道中又有什么用？”
她眼角含着泪珠，推开他转身跑出大街。
冯尧远远看着她的身影被人群很快淹没，想起第一次遇见岳流霜时候他下车寻找她的情景，再回首，恍惚已经是百年身。
晚上风色越加大，直打得窗户一直响，雪倒是晴了。
岳流霜坐在书桌旁对着梨霜的收音机，听着里面一下一下报道者战况跟险情，觉得郁郁心烦，又摁到了音乐。
商女不知亡国恨，歌女正莺莺燕燕唱着当时正红的金曲，靡靡之音乱人心扉，岳流霜来回摁着那些按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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