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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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5 章

  棠璃为太子和阿蛮讲读过经史之后,回到自己的宅邸书房, 并未曾安睡。

  

  他在等。

  

  等今晚注定要发生的事情。

  

  天子一直以来身体还算不错, 但这两年岁数渐长,他自己又过于劳心费神, 精神体力不太跟得上,于是常吃德妃进献的“雪芝还神丸”增添精神力气。

  

  这就跟现代人到了四五十岁, 都会开始吃点补品保健品一样。

  

  而今晚, 天子如往常般在睡前用过这味药之后, 就会暴毙而亡。

  

  万籁俱寂的夜里,谯楼打过三更。

  

  棠璃挽起长袖,剪去桌上的一小截灯花, 如期听到远处隐隐传来的, 踏于青石板上的急促马蹄声。

  

  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人焦急地在他府外放声大喊:“太子殿下急诏大学士入宫!”

  

  现在已经是夜里十二点后, 古人都睡得早,府内的仆从们大都安歇了,阖府上下一片沉沉寂静, 那门外略带尖细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响亮。

  

  棠璃闭了闭眼, 快步走出书房,一路穿过回廊, 来到正院大门外。

  

  因棠璃未曾就寝,有两名小厮在旁边只隔着一道碧纱帘的耳房里还醒着,以免学士深夜要个茶水点心什么的, 找不到支应的人。

  

  他们见棠璃出门,连忙也提着灯笼匆匆随后跟上,为学士照路。

  

  大门外,晃动的灯影中,棠璃看到骑马而来的是东宫内侍,太子心腹平公公。

  

  平公公三十出头,是贴身服侍太子的内官,为人低调谨慎,极少踏出宫门。棠璃因时常入宫为太子讲读经史,所以和平公公是认识的。

  

  公公素日里是个讲究人,看上去总是整洁妥贴,还爱往衣裳上熏个香、往脸上扑点粉什么的。

  

  然而此时,他鬓边发丝凌乱,满额汗水,头上的纱帽歪到一旁都顾不得扶。平常见人总是笑眯眯的一张脸没来得及扑粉,在微微晃动的灯笼光晕映照下,显得腊黄腊黄,气色很差。

  

  棠璃已经知道平公公的来意,却还是按照事态的真实发展,脸上露出吃惊神色:“平公公,为何深夜来此啊?”

  

  平公公望了眼棠璃身旁的两个小厮,凑到棠璃跟前,与他附耳低声道:“事发突然,老奴也不知其中底细。总之,您、您快些进宫看看太子殿下吧……”

  

  说到这里,平公公的声音里面,已经带上了一丝乞求哭腔。

  

  以平公公的身份和性格,如果不是遇到了大事,绝对不会流露出这样的言语神态。

  

  棠璃当下再不犹豫,朝身后提着灯笼、一脸懵逼的小厮道:“牵我的马来。”

  

  棠璃身为天子近臣,向来深得恩宠,住所离皇宫不远,又有宫中骑马的特权,很快就和平公公一起纵马入皇城,来到了东宫,太子所在之所。

  

  下马行至太子寝宫,只见十几个宫女内侍正守在外面,个个脸露焦急之色,有几名宫女还在忍不住的小声啜泣。

  

  太子优雅雍容、头脑明晰善断,待下又宽厚,向来极得人心。

  

  “殿下不许旁人近身,只有太子妃在里面侍候。”平公公朝棠璃微微躬身,“大学士快些进去吧。”

  

  棠璃知道事出紧急,朝平公公点了点头,推开寝宫大门,快步而行。

  

  踏入内室,就看见太子披着件家常衣裳,散了长发,伏在榻上,咯出一大口黑血。

  

  太子妃鬓松髻散,珠钗掉在地上也浑然不觉,拿着帕子擦拭太子口唇的血渍,花容惨淡,脸上涕泪纵横,已经哭到一佛升天、二佛出世。

  

  “不怪你,你只是被欺骗利用了。”太子咯过血后,抬头望向太子妃,目光温和,语调平静,“他们预谋此事已久。不是你,也有别人。”

  

  继而见棠璃进来,朝她道:“你先出去。”

  

  棠璃在太子榻前坐下,太子又对准备起身离开的太子妃吩咐了一句:“馨儿,以后好好活着。”

  

  闻得此言,太子妃的身体僵直了片刻,这才忍悲含痛地转身走出寝宫。

  

  太子望向棠璃,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于是长话短说:“父皇已经驾崩,孤身中无解之毒,亦即将离世……此事,乃是母后所为。”

  

  “皇后她……为何如此?”棠璃露出震惊的表情。

  

  太子点了点头,神情中颇有伤痛感慨:“孤与父皇也没有想到。比起丈夫和孩子,母后选择了权势和家族。”

  

  “此事棠学士心里有数即可,母后她暂时……还动不得。”太子用力吸了口气,眉头间因疼痛蹙出深刻的纹路,“待阿蛮登基之后,方能寻机暗中除之。”

  

  棠璃用帕子擦去太子唇畔溢出的黑血:“臣明白,臣会好好辅佐小殿下。”

  

  这些年皇帝都在收回削弱门阀勋贵们的地盘特权,意图圣纲独断。

  

  可对方也不是肯坐以待毙的傻子,他们看似渐渐不敌,实际上如蛇蝎般蛰伏谋划,直至给了这致命的一击。

  

  毒杀皇帝之后,接下来必定是由德行才干俱佳的太子登基。

  

  但太子已经成年可以亲政,又跟皇帝是一个志向心思,他上位怕不又是第二个皇帝?门阀勋贵们岂非做了无用功?

  

  所以他们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两人前后干掉,打算再扶持一个听话易操纵的傀儡上位。

  

  如今事态已成定局,棠璃纵然接下来杀死皇后,将此事公诸天下,也于事无补。

  

  没有更多的证据,就算杀尽皇后一脉,也动不得门阀勋贵们庞大的根基,只能出口气罢了。

  

  而造成的后果,对阿蛮来说相当残酷。

  

  父亲和哥哥皆被母亲所杀,此事若传扬出去,必定天下哗然,让阿蛮如何自处,哪来的面目见人?

  

  有了这样的尴尬处境,皇位难登。他又是太子胞弟这样的身份,新帝和其利益集团必定忌讳于他,后面的生活只能孤苦潦倒、一蹶不振。

  

  自古皇室母以子贵,皇后那边毒杀丈夫和大儿子,接下来必定会全力为小儿子扫平一切障碍,扶持还没有理政能力的小儿子继位,达到她垂帘听政、独揽大权,以及扶持家族的目的。

  

  皇权之争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至少从扶持阿蛮继位这点来说,目前她与太子的立场一致,尚有可留之处。

  

  “阿蛮年纪尚幼,又有那样一个母亲……将来有不懂事的地方,还望棠学士严加教育看顾于他。该打则打,当罚则罚,令他端正为君,万不可使他走上邪路。”太子再度用力吸了口气,右手颤抖着打开榻旁一个暗格,从里面拿出卷明黄卷帛和虎符,递予棠璃,“此诏,乃父皇生前所拟,以防不备……凭此诏书虎符,棠学士即为托孤重臣,可自任丞相,号令御林军、漠北军以及江淮军。足、足以与那些国贼相抗。”

  

  棠璃听完太子的话,双手接过明黄卷帛和虎符,刚想如同那时的张徵一样,口呼“臣愿粉身碎骨,以报皇恩”,然后跪于榻下叩拜。

  

  然而话只说到“臣愿粉身碎骨……”,就被太子用颤抖的手,扯住了衣摆相阻。

  

  棠璃愣了愣,因为他记得,太子是受了张徵这一呼一拜的。

  

  “棠学士,孤知道你的志向抱负,同孤与父皇一样,希望这个天下海晏河清……但这条路,学士接下来只能独自行走,无人相伴,已经太苦太艰难。”太子仰头望着棠璃,一双变得混浊不清的眼睛下面,带着中毒后产生的浓重紫黑色,“孤、孤纵使到了九泉之下,也私心里……不愿见你最终粉身碎骨。”

  

  毒素损伤了太子的视力,此刻他的眼前一片昏花,实际上已经看不清眼前人的样貌了,只能依稀看个影儿,却仍旧执拗地望着。

  

  “如若、如若有一天……阿蛮真的成为了我们的对立面,学、学士只需保全他的性命,便可取而代之。”太子喘息着,断断续续说出这番令棠璃感到震惊的话来。

  

  什么情况?

  

  他所见过的纪修远前世记忆中,太子并没有对张徵说过这番话啊。

  

  取而代之?

  

  太子殿下虽然人挺好,但毕竟是封建设会的家天下,思想有这么开明吗?

  

  “孤、孤一直对学士……罢了。”太子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却轻轻阖眼,最终化作一声喟然长叹,神情变得脆弱不堪,“棠学士,孤觉得有些冷,你抱抱孤……就抱一会儿,好吗?”

  

  咦,这是个啥要求?怎么没有按照世界线走?

  

  棠璃明明记得,太子是受过张徵一拜后,端坐于榻上亡故的。

  

  被毒杀这种死法,是真真正正的腹痛如绞、肝肠寸断,他却至死腰背挺直,不肯失仪,保持着国之储君的尊严。

  

  棠璃当时还曾在内心感慨过,这位太子当真是外表清秀通雅,内有凛凛风骨。

  

  ……嗯,反正走向差不离儿,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

  

  面对人家临死前最后的请求,棠璃没有犹豫,坐在榻旁伸出双臂,将太子拥入怀中。

  

  太子这时候眼前一片漆黑,已经完全看不见东西了,却还是摸索着握住了棠璃的手,与其十指相扣,轻声道:“棠学士……你的手,真暖和啊……”

  

  说完,他默不作声地把头往棠璃怀里轻轻拱了拱,呼吸声渐渐停止,体温一点点凉下去。

  

  太子身亡,张徵当时是跪伏于榻前,哭到不能自己的,但棠璃并没有感觉到多么悲伤。

  

  他抱在怀里的,不过是根据曾经的历史人物,以及这个世界逻辑运转而产生的投射幻影。

  

  投射幻影有着原型的思想审美情趣,会按照原型的性格爱好做出一切对外界的反应,会喜原型所喜,会憎原型所憎,会选择原型所坚持的道路,却并不能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如果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段能够自我运行的程式代码,像是已经在宇宙中湮灭了数百万年的星辰,人们仍能仰望它于天穹落下的光辉。

  

  真正的太子殿下,早在六百年前就已经死去,在他短暂的十八年生命中,从来就没有遇到过“棠学士”。

  

  外面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宫女内侍们劝助未果,九岁的阿蛮蓬散头发,只穿着中衣,如同一颗小炮弹般冲了进来,大声哭喊道:“皇兄!皇兄!!父皇他……”

  

  声音戛然而止。

  

  阿蛮入眼所见,是地板上、锦榻间一片一片的污黑血渍。

  

  他的皇兄无声无息地被棠学士抱在怀里,像是个很大的软布娃娃,脸色灰败发黑,长睫阖落,前襟和衣袖上,同样是斑斑点点的黑血。

  

  棠学士见他进来,放下怀中的皇兄,以玉色修长双手,有条不紊地整了整皇兄略显凌乱的头发和衣裳,令其平躺于榻。

  

  然后一对眼尾微翘的魅极黑眸,乌沉沉朝他望过去。

  

  阿蛮被这对黑眸一望,只觉得头脑里有什么东西,轰地一声炸裂开来。

  

  棠璃坐于凌乱锦榻间、斑斑血迹中,坐在太子的尸身旁,脸颊和雪白的领口处沾了几点黑色血渍。

  

  明明是这样狼狈不堪的场景,却红衣朱唇,肤色洁白如同笼罩了一层莹莹宝光,容色华美绚丽到宛若身处地狱的天人,给予阿蛮强烈的视觉冲击。

  

  随之,是彻骨透心的寒凉。

  

  他想起了母后之前的话——

  

  阿蛮,你父皇被德妃暗害,母后已令宫侍将其鸩杀,为你父皇报仇。

  

  德妃不过一宫妃,胆量没有这样大,其幕后必有人支使。

  

  此人狼子野心,其目的无非是为了皇权,所以你皇兄的处境,现在非常危险!

  

  阿蛮你速去东宫,与你皇兄通风报信,让他提前好做防备。

  

  如若已经来不及……你只管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万万不可与此人言语肢体对抗!

  

  阴谋暗害,是无法令此人窃夺天子之位的。

  

  他必定需要一个容易操纵的傀儡皇帝,而阿蛮你将将九岁,尚且年幼不能亲政,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所以只要你不露出端倪,他就不会害你,还会一直亲近你、帮助你,支持你继位。

  

  阿蛮看到,棠学士站起身,拿起旁边的明黄卷帛和虎符,揣入袖中。

  

  他虽然才九岁,但身在帝王家,已然明白那两样东西代表着什么样的滔天权势。

  

  政权,与兵权。

  

  棠学士……难道就是母后所说,那幕后支使之人吗?

  

  他、他是如何从皇兄手里拿到这两样东西的?

  

  阿蛮如同被钉子钉在了原地,遍体颤抖、越想越心惊,直愣愣地仰头看着棠璃,泪珠一颗颗从大睁的眼眸中掉下,视野变得朦胧模糊。

  

  却牙关紧咬,不敢泄漏出半点声音。

  

  棠璃看了阿蛮一眼,心下稍安。

  

  虽然太子临终的遗言和行为,与世界线有一点点脱离,但总体大的方向还是没有出错。

  

  门阀勋贵世代皆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其中不乏老谋深算、慧黠狡诈的智者毒士,皇后那边布得一手好局。

  

  其实他们会行此毒害暗杀之举,就说明天子这么多年来的筹谋运作颇见成效,他们已经无法与皇权势力正面掰腕子,到了濒危之境、不得不反击的地步。

  

  而张徵虽说清正刚直,深得天子恩宠,实际上并不擅长权谋、玩弄人心那一套。

  

  他政权兵权在手,对付那些门阀世家和勋贵,从来都是一力破万法,但凡违逆者全部碾压灭杀、抄家灭族,直接而有效。

  

  反正他名声收场都不要,无亲无故的孤人一个,根本没有什么可以畏惧顾忌。

  

  明明知道阿蛮因为皇后的挑拨离间,内心与自己有了隔阂,他却执政这么多年,从来都没对幼帝解释过。

  

  一开始是不能说,毕竟幼帝年龄还小,城府不深,稍微露出点儿端倪就是万劫不复。比起这个,幼帝对自己的憎恨与畏惧,都是微不足道之事,或许在这种压力之下,还能促使幼帝心智更快的成长。

  

  后来忧患平定,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告诉他,臣诛杀您母后及其一脉,是因为之前她毒害了您的父兄?

  

  告诉他,臣抄斩无数大大小小的门阀世家,以酷吏施行,手中血债累累,是为了震慑这群特权者、剜掉天下的这颗毒瘤,还您一个海晏河清的江山?

  

  私底下暗搓搓的练习了两次,怎么都觉得,听起来像是在为自己的行为狡辩,还是算了吧。

  

  太子妃虽然在太子死后,便因为愧悔而自缢而亡,但其实从前东宫的一些旧人,比如说平公公和那天夜里在场的十几个宫女内侍,多少接触过些许事实真相。

  

  这些东宫旧人不知太子究竟是被谁毒杀,却至少清楚张徵是太子中毒后找来托付身后事的,是太子深深信任之人,并非凶手。

  

  可张徵那时已经大权在握,幼帝对他更是恨意积深,找这些地位低下、身不由己的奴仆作证,就有收买的嫌疑,搞不好最后还害了这些无辜的东宫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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