羽极记下一切虚妄的话语。他在隔日将一小包毒药放入父亲的茶中。他问父亲，你真的觉得劳累与争吵不及死去来得轻松么？父亲在晨曦中困惑地凝视着自己的孩子，没有言语。而后他毫无知觉地接过茶，心满意足地喝下。
这一年，羽极的父亲离他而去。而羽极的母亲为了包庇自己的孩子，不得不为这无心的罪孽付出生命，同样过早地离开了他。
对这一切他没有更深的记忆。他记忆中的茶杯是那样确凿的存在。比起反复的语言与不确切的细节，那一杯茶却衡量了虚伪与真实之间仅存的距离。然而那距离如此浅薄，如此轻易被茶水浇灭，不着痕迹地失踪在天地之间。只让他嗤之以鼻。
此后他越加沉默少语。
除却毫无厚度的问候与商谈，一切闪烁其词的提问都使他沉默。人们以为他的沉默是因为他母亲谋杀了他父亲，这场暴虐的杀戮让他对这世界缺乏信赖。无人知晓他只是不能相信任何一种语言所带来的虚伪感。他一直以为，语言如水流。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他不信这样双刃的武器是自己每日必须面对的事。
于是他选择沉默。远离一切妄言。
直到他遇见她。
那已是他十七岁之时。因为多年的沉默寡言，十七岁时他已成为族中最有名望的人偶师。因为天生的疾病所致，他比常人矮小，四肢瘦弱。常年的穴居生活令他异常白皙。他的生活简朴异常，除却自身居住的洞穴，便是制造坊。
孩童开始聚集在他身边，望着他修长的手指抚摸过的偶人，看着那些生硬的骨节最终变成美好的艺术品。木质纹路消逝于他的手心，变成雪瓷般顺滑的肌肤。灵魂顺由他修长的手指滴滴注入木偶之身，她们就这样由段段圆木变成了活人般的偶人。
她亦是被他的木偶吸引而来。
不同的是，她并非为着他赋予灵魂的双手，而是为了她自己。
在那个夜里，羽极在黑暗之中听见如细沙般的摩挲声。那是衣物与木质相触，声音薄如尘埃。声响如浪潮，一浪叠一浪，如此温柔。羽极知晓，这大约是谁在制作间摆弄着他的偶人。对方不肯舍弃任何一具，却又在寻找着她最爱的那一具，于是辗转在他所有心爱的藏品之间。她定然是个女子。那衣物摩挲之声，是她不住站起又俯身、凝视着每一具偶人时，裙角不舍的牵绊。
但羽极对她没有更多幻想。
他体质虚弱，经不起夜里更多的反复。但不肯停歇的声响让他愈加难受。终而，他在黑暗里起身，顺着声响去了房的另一端。身子因恹恹而摇晃。黑暗之中，仿佛有蛾子扑翅的声响，掩盖了他孱弱的脚步声。
他到了制作间之后，如往常般，冷漠地从桌台上提起一盏灯，捻了捻灯芯，点上火。来者在黑暗的彼端听着他的一举一动，她没有回应。
他将光举高，搁在高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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