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2章

上一章 【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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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6年7月。

英国上议院刑事法庭判决马尔堡公爵夫人无罪, 准许她保留以乔治·丘吉尔身份通过补选而获得下议院席位。自此, 英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下议院议员出现了。

玛德打出了这一串话, 接着停住了。

消息被宣布的那一刻, 她也在威斯敏斯特宫前,跟所有人一同屏息等待着最终结果的到来。前一天晚上她已经与艾略特探讨过, 即便公爵夫人被判有罪,她也不会被一群警卫押送着如同犯人般被送出, 她只是会被剥夺下议院议员的身份, 无损她作为公爵夫人的身份——尽管知道最坏想象中的情形并不会发生, 也不会有更好的结局出现,玛德仍然在威斯敏斯特宫守卫庄严地从大门走出的那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然后。

欢呼响彻了伦敦的天际,伴奏是在耳膜轰鸣的心跳声。

数日的阴霾在那一刹那一扫而空, 灿烂的夏日光芒再度闪耀在城市上空。玛德直到几分钟以后才发觉自己正与梅搂抱在一起, 又哭又叫,湿润的脸庞紧紧贴在一起,泪水混合着汗水流下, 那是她长久以来第一次与另一个女孩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却因为极致的喜悦而没有感到任何不适。玛德迅速放开了梅, 而梅随即便被另一个激动不已的女人抱住。没人敢相信公爵夫人竟然能赢得这场不可能的战役, 胜利在威斯敏斯特宫前无休止的庆祝着。

有那么一二刻,玛德也曾以为自己或许身处某个不切实际的美梦中,但没有任何梦境能在这样能刺穿一切屏障的呼喊声中持续。

十几分钟后,玛德与梅离开狂欢的人群,登上艾略特勋爵为她们派来的马车。公爵夫人在伦道夫·丘吉尔夫人的宅邸中等着她们的到来, 三个人事前就已经约好,无论结果如何,她们都会碰上一面。

玛德走进会客厅的大门,她以为会看见一位欣喜若狂的公爵夫人,但后者看上去是如此的沉静理智,甚至就连笑容也是克制的。很久以前玛德在布伦海姆宫见到的那个眼里闪烁着星光的美国女孩似乎在路上的某处就早已步入了坟墓,土壤洗去了她的稚气与毛躁。她眸中仍然有光,却更像是日与月的结合,柔和,厚重,更加深邃——

“法官是怎么说的?”梅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握住了公爵夫人的双手,笑容灿烂的像有火焰在嘴角起舞,“你又是怎么说服整个上议院判决你无罪的?”

“我没有得到多少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哈里斯伯里勋爵想尽一切办法让我闭嘴,直接认罪,”公爵夫人平静地回答,“但我得到了皇室的支持——皇家顾问法官们认为我无罪,上议院的那些勋爵们只是不得不尊重他们的判断罢了。”

皇室顾问法官们只会听从女王陛下的命令,那么是谁藏在这一决定后便一目了然了。玛德恍然大悟。

“而且,法官做出的决定是:尽管我可以保留乔治·丘吉尔的身份,但我不能使用这个身份再进行任何的政治活动。英国政府的确在这件事上退让了,但他们的退让是有界限的。”

“这是什么意思?”梅没有明白。

站在窗边的马尔堡公爵回过头来,逆着光,他的眼睛像两块深蓝色的宝石,有着切割过的锋利边缘。

“意思是说,公爵夫人只能是下议院议员,无法再更进一步,无法担任任何其他职位;等任期一到,她也无法参加下一届大选,她的政治仕途彻底被封死了,而恐怕在下议院——”

她也会是一个边缘人物,一个象征,一个奇珍异品。

剩下的话是不言而喻的残酷。

回忆着马尔堡公爵的神情——公爵夫人从梅那儿抽出了手,握住了自己的丈夫,仿佛他才是那个需要扶持的人,仿佛他因为这个结果受到的打击更多,最初的欣喜被随即蜂拥而至的失望淹没,最终洗刷出了公爵眼里冷峻的边缘。玛德又敲下了更多的文字——

我们能否将这样的胜利称之为胜利?

哈里斯伯里勋爵表示公爵夫人的案列具有非常特殊的性质——她并非是使用自己真实的身份,而是使用了英国政府为了能使她更好的完成外交任务而赋予的一个合法男性身份来竞选。而除了她以外的其他英国女性,无论地位如何,都不可能再被给予这么一个身份,而她们本来的女性身份,仍然受制于英国的法律,因此不能参加竞选。

倘若说这是一场胜利,为何我们似乎仍然停留在原地?

倘若说这是一场失败,可我们仍然拥有一位坐在下议院的女性——无论她将在那房间里得到怎样的对待,这又显然是一项了不起的成就。

她又停住了,油墨在带着绒毛的纸上微微洇开,打字机印下的文字反问着她同样的问题——这真的是一场胜利吗?

梅认为是的。

“无论如何,我们都赢了庭审——我们原来根本以为赢不了,能让这场庭审发生都是一场奇迹!”在公爵短暂的停顿时,她嚷了起来,活力没有因为好几天不停歇的站立和几乎没怎么进食的空腹而减少,“谁知道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会发生什么事情呢?如果——”

“没有如果。”公爵夫人摇着头打断了她的话,即便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仍然很平静。曾经满溢的激情与力量被她藏了起来,等待在法庭上与议会上使出,但如今她知道了,这条路是有尽头的,一眼就能看到。“就像我说的,英国政府,甚至是皇室的忍让是有界限的,我不能挑战这个界限——如果我们还想要为女性争取更多的权益的话。”

这一次梅听懂了她的意思。

这当然可以是一场胜利,这可以是一场前所未有的伟大胜利,唯一小小的代价是公爵夫人的抱负,是她的梦想和她的追求,为了以后也能有其他女性走到这一步,她必须牺牲自己。

“但是哈里斯伯里勋爵勋爵没有禁止我继续使用这个名字和身份进行辩护,”公爵夫人的笑容扩大了几分,加上了一句,“即便以后我不能出现在下议院,我仍然能出现在法庭上,为往后千千万万需要帮助的人们辩护——对我而言,那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不是最好的选择。”玛德轻声说,她同样热爱拳击,但是在拳击手与作者这两个职业中,她更愿意选择后者。用笔杆将对手鲜血淋漓地击败,远比在竞技场上为了让别人取乐而战斗好得多。

“如果你仔细想想,这会,也许就有一个小女孩,因为听说了我成为了下议院议员而激动不已。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女性还能成为除了妻子和母亲以外别的角色,那是她第一次明白自己的人生还能有别的可能性——几十年后,也许她就代替我坐在了下议院的席位上,面临着有无限可能的未来,前途一片光明。对于她来说,我如今的选择,就是最好的选择。”

她的话柔和了公爵的双眼,释然了梅的担忧,让一言不发听着的玛德轻微地叹了一口气。

“从我决定亲口在初次演讲上承认身份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做好准备了。

“至少,在今天之前,为妇女争取选举权的难度是不可想象的,人们会嘲笑那些奔走努力的斗士们,认为他们所争取的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今天之后,再也没人会这么说了。”

玛德将公爵夫人的最后一段话在打字机上敲下,伸手端起黑咖啡喝了一口。英国人可以尽情地嘲笑美国人喝咖啡的方式,但这苦涩的确能够保持精神的清醒。

只是,她又卡住了。

这在她的职业生涯中是鲜少发生的事,她的笔尖永远都能迸发新鲜的灵感,就好像她血管中流淌的是墨水一般。总有辛辣的字句在她脑海中闪现,最后组成一篇漂亮而酣畅淋漓的报道——可今天却有什么不对,她的思维似乎干涸了,香烟与咖啡也无法拯救这一点,她的手指缓缓抚摸着打字机光滑的按键表面,字母沉默着,指尖也沉默着。

“你起的很早,很好。”

随着木门被无声无息地推开,艾略特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他的酒店套房里有一间专门用于办公的书房——如今已经成了玛德的地盘。她愕然地向他看去,有稿子要赶的时候,早起甚至熬夜已是常事,但对于艾略特而言,在中午前起床才是奇迹。更让玛德愕然的是他苍白的脸色,仿佛谁才将他从牛奶桶里捞出来——

“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厚重的木门是隔音的,玛德什么也没听见。电话估计是由仆从推着电话机,一路从楼下连线送到房间里的。“谁去世了?”她站起来问道,这是她的第一反应。

艾略特什么也没说,走上前来,将手上的报纸递给了她。

只看了一眼,玛德就惊叫一声,仿佛被推进了一副寒冰雕成的棺材,装着咖啡的杯子被推翻在地,褐色的液体侵染着绣花的地毯,仿佛干涸后的血液在蔓延。她以为自己已经与公爵夫人一起将恶龙关入了不见天日的地底洞穴中,她以为所有的威胁都随着路易莎的逮捕而消隐无踪——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声名狼藉的玛德·博克小姐,艾略特勋爵的最新玩物,同时也是令人尊敬的兰斯顿勋爵最小的女儿,罗斯贝尔小姐的情人……”

被她甩到地上的报纸用加粗加黑的字体显眼地这么写着。经过了南非外交风波,塞西尔·罗德斯的审判,路易莎的审判,还有补选与游|行过后,她的名字就几乎与乔治·丘吉尔一样家喻户晓,鉴于每一篇精彩的报道下都署着她的名字。八卦小报因此起劲地撰写着她与艾略特之间的那点花边新闻,玛德从未放在心上,她根本没有在意过自己的名声,更没有考虑过以后结婚嫁人的问题。可罗斯贝尔——

这个娇俏动人的贵族小姐是她的秘密玫瑰。

“报纸上披露了一切,当然有许多是胡编乱造的,但他们拿到了你写给罗斯贝尔小姐的信,并且将原话刊登了上去……”

艾略特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指甲抓挠光滑的玻璃表面,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捂住耳朵尖叫。玛德当然知道自己都在信件上写了什么,她只能在文字中爱弗罗斯贝尔,用露股下留的话语和直接放档的描写来填补那个被洛里斯太太挖出的洞,更不要说那些包含着深厚爱意,情深意切的蜜语——在这些信件面前,就是一支蜡烛的光芒也嫌过亮,而如今伦敦刺目的阳光就照在那些文字上。

刹那间,她希望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能将整个城市淹没。

“我让她把那些信烧了……从一开始,我就明确地说了那些信件必须被烧掉……”

“显然罗斯贝尔小姐没有照做。”艾略特干巴巴地回答。

“她是怎么拿到这些信件——她是什么时候拿到这些信件的——”玛德语无伦次地说道,细细的腕骨如同她此刻仅剩的一丝理智,支撑着沉重的身体与思绪。路易莎威胁过她,如果不遵守交易,就要将她与罗斯贝尔的关系曝光。玛德不仅没有遵守,还更进一步,将她送入了监狱。

那时路易莎的笑容甜美而恶毒,嘶嘶的声音像毒蛇的耳语,“……尽管没有证据,她的父母却不会冒任何风险,他们会将她远远地嫁走……”。是这句话让她放松了警惕吗?是这句话让她确信路易莎手上什么都没有吗?不,明明罗斯贝尔也向我发誓,她的确毁掉了所有的信件……

玛德从来没放松过警惕,这个世界容不下她这样的怪物,因此她永远都记得在信件的结尾叮嘱一句烧掉纸张,她没有给罗斯贝尔送过任何在自己名下的礼物,也从来没有不经伪装就贸然与对方相见。路易莎也许能猜出罗斯贝尔是她的恋人,却不可能抓到任何切实的证据,更何况,马尔堡公爵一直派人严密监视着监狱里的路易莎,确保她不可能再弄出什么花招。

她以为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已是万无一失。

这通新闻会造成的后果恶劣得让玛德的汗毛都在颤抖。她坐回了椅子上,手腕酸麻。

“比我们想象的更早,几个月前她的动向就在我的监视之下了。恐怕她猜出你的另一个情人就是罗斯贝尔小姐的时候,就已经拿到了那些信件了——只要罗斯贝尔小姐留着这些信,要拿到它们就不是难事,收买女佣,甚至模仿你的笔迹给她写一封信要来——那时路易莎还与玛丽·库尔松保持着合作关系,要仿造你的笔迹易如反掌。”

也许就是这样,她回忆起当时这个娇艳女孩脸上的不解神色,当她询问对方是否都烧掉了信件后,罗斯贝尔反问了一句,“难道它们不都被毁掉了吗?”。这个天真的孩子,该死而愚蠢的我,为什么当时没能多问两句?

“我——我得打几个电话——”

玛丽轻声说着,手指向衣兜里伸去,下意识地寻找着香烟。我必须冷静下来,她对自己说,公爵夫人也许还没听说这个消息,我可以与她商量一下,至少也要将这件事对她的影响降到最低,而且还有兰斯顿勋爵与罗斯贝尔——一想到那女孩起来会受到多大的惊吓,玛德的心便抽痛了起来。也许马尔堡公爵能做点什么,也许他能去与兰斯顿勋爵谈谈……

“你必须要离开,玛德。”

艾略特的声音仍然空洞,木然,而冷漠,玛德才突然意识到这一点。

“发生什么事了?”她问道,手指转而在抽屉中寻找着香烟,雪茄,威士忌,一副拳击手套,任何能让她平静下来的东西,“那通电话——”

“——是我父母打来的。我的父亲建议你立刻离开英国,今天之内。等到了明天,你很有可能就无法离开了。兰斯顿勋爵会起诉你,就像昆斯伯里勋爵起诉奥斯卡·王尔德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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