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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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5 章

  杨错坐在床畔, 迎着赵常乐晶亮的目光。

  她的眼神生动灵活, 没有被仇恨沾染过,少女天真娇憨,对世事充满了好奇。

  如果告诉她所有发生的事情,她会作何反应呢?

  告诉她她的国已破家已亡,她的兄长是她的仇人,而她扛着仇恨,却对仇人无能为力。

  这双不谙世事的凤眼, 会变成什么模样?

  杨错沉默了许久,垂下长睫,却反问道, “公子息应该将你失忆之前的事情都告诉你了,对吧?”

  赵常乐点头,“是。”

  “既然你已经从公子息那里知道了自己失忆之前的事情, 为何此时又要多问我一遍?”

  “因为他没有说过关于你的任何事情, 但我看你第一眼时就觉得非常熟悉。所以我认为,我夫君对我说的话只是我的部分记忆,他隐瞒了一些。可我想知道我过去全部的事情。”

  杨错便问, “那公子息是如何说你的身世的?”

  “哦,他说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 与他自幼定亲,后来我父母双亡,我便嫁他为妻。”

  赵常乐摊手,“这便是我的生平。”

  杨错看着她, “你不信么?”

  “也不是不信。只是……”

  赵常乐眼中明显有疑惑,

  “只是他说的话,在我脑中激不起一点波澜,仿佛那是别人的人生。我总觉得,若真是我的往事,我听到了,脑子里总应该有些什么反应。”

  说到这里,赵常乐认真的打量着杨错,

  “就比如说你,我看见你的第一眼,脑子里就嗡一声,虽然我什么记忆都没有,可我就是笃定,我从前认识你。可是像什么‘我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我父母早逝’这样的句子,我听起来,就没有一点熟悉的感觉了。”

  听到赵常乐这样说,杨错的眼睛里泛出一点笑意。

  他想,到底他在她心里,还是不一样的,哪怕她记忆被清洗一空,可她却还是熟悉他。

  杨错温柔回应,“嗯,你我过去确实熟识。”

  沉默了片刻,杨错开口,

  “公子息的话不错,你确实曾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后来父母双亡。”

  国破家亡的痛苦太过厚重,不愿让她承担。

  不如就顺着公子息的谎言编下去,给她造一个清平和乐的身世。

  赵常乐听的点了点头,“哦”了一声,又问,“那我和你是何关系?”

  杨错却反问,“我说什么,你就会信什么吗?”

  赵常乐自然不是,“我肯定会考察你的话,看是真是假!”

  杨错轻笑,“我若说公子息并非你夫君,他在骗你,这话你信么?”

  赵常乐皱眉,盯着杨错看,不说话,脸色却明显不虞起来。

  杨错却仿佛未察觉,继续道,

  “我若说你我过去曾有过感情,且情谊颇深,你信么?”

  赵常乐听的脸色越来越沉,死盯着杨错看了半晌,忽然将枕头砸了过来。

  枕头砸过来时,杨错不过微微偏身,就避开了。

  看着赵常乐的脸色,杨错轻笑一声,“你既然不信,又何必向我追索你过去的事情?问了也是白问。”

  他笑中似有轻微嘲讽,却不知是在嘲讽赵常乐,还是在嘲他自己。

  “你好好休息吧。”

  深深看了赵常乐一眼,杨错转身朝屋外走去,刚跨出门槛,忽听身后咣当一声,似是屏风被砸倒在地的声音。

  他摇头淡笑,气性可真大。

  这个人真该死!

  赵常乐恨恨想。

  亏她还想从他嘴里套出自己的往事,可没想到他满嘴胡话。

  什么公子息不是她夫君,又什么他曾与她有情?

  呸!登徒子,不要脸!

  她气的不行,恨恨的将满床被褥踹下床去,这才稍稍解气。

  可气过之后,赵常乐冷静下来,却觉得杨错有一句话说的极对。

  她既然不信,那么向他追索过去的事情,岂不是问了白问?

  可是……她曾经绝对认识这个人,对他莫名熟悉感做不了假。

  那么……他说的话会是真的吗?

  又或者说,公子息说的话会是假的吗?

  她失忆之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公子息,他说是她夫君,她便信了,可二人相处时,她却对公子息生不出任何属于男女的亲密之情来。

  如今反思,不禁怀疑……公子息,真的是她夫君吗?

  杨错与公子息,皆熟知她过去的事情,可二人的言辞却截然不同。

  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呢。

  赵常乐再一次痛恨起自己失忆这件事来。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傻子,没有自己的认知,没有自己的见解,只能去听别人的言辞,却辨不出来真假。

  赵常乐一时陷入自我怀疑之中,枯坐床上,怔愣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听到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她抬眼,看到杨错端着食盘进了屋。

  食盘上的碗热气腾腾,苦味弥漫过来,赵常乐皱紧了眉,一脸嫌恶,“你端了什么药?这么苦!我只是伤到了脚,外敷膏药就行了,没必要喝药吧?”

  杨错不语,只是垂眸认真看路——赵常乐方才发脾气,砸屏风扔被褥,地上此时一片狼藉。

  绕过满地障碍物,杨错将食盘放在床边桌上,然后俯身,将地上被褥一件件捡了起来,拍拍灰,叠整齐,摆在床尾;又弯腰,将屏风扶正。

  他动作斯文,哪怕是做着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家务,都自有一股优雅的君子风度。

  赵常乐忽有些脸红,发脾气时候砸东西扔被子什么的,她方才的举止像个小孩子。

  将屋里收拾的干净整齐之后,杨错才转过眸来看着赵常乐,回答她方才的问话。

  指着药碗,他道,“这不是治脚伤的药,这是给你调理的药。”

  说罢他坐在床头,端起药碗,递到赵常乐面前。

  这药碗不算上等瓷器,但是他手指玉白,这样端着碗,竟将药碗都衬出几分玉样质地来。

  杨错声音低低,轻哄道,“已晾了好一会儿,不烫,快喝,不然就凉了。”

  赵常乐却身体后仰,捏住鼻子,

  “别别别……别把碗凑过来,闻着就够苦的。”

  伸手就去推杨错,“我不想喝什么调理的药。”

  杨错怕她将药碗推洒,忙换了只手,将碗高高擎起,好歹才没洒了。

  杨错无奈。

  知道她怕苦,从前就是喝药的时候,千方百计用尽心机都要将药倒掉。

  这碗药,已是他特意叮嘱大夫多加甘草增甜熬出来的,但药毕竟是药,哪儿有不苦的。

  这哄她喝药,当真是费脑子的活。

  赵常乐捂住口鼻,缩在床一角,一副坚贞不屈、誓不服从的模样,“我不喝!你不要过来!”

  杨错忍不住笑了一声。

  怎么这情景看起来像他要霸王硬上弓似的。

  修长食指摩挲着碗壁,杨错真恨不得自己喝一口,然后亲口给她喂过去,但这念头只能想想,若真做了,怕是她一巴掌就要扇过来。

  杨错温声细语的劝道,“大夫方才给你诊脉,说你体虚多眠,需要喝药调理,对身体好。”

  赵常乐闻言睁大眼,却完全关注的是另一层意思,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身体不好,所以以后的每、一、天,每、一、顿、饭,我都要喝这种苦药?!”

  赵常乐梗着脖子,“那我还不如病死的好!”

  谁知这话一出,杨错脸色顿时冷了,一把拉过赵常乐,将她扯在身前。

  他的脸凑近了,盯着她,浅色眼眸里似有怒火,“不许咒自己!”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我不许你死,你就不能死!”

  他捏紧了药碗,手指泛起青白,肃穆的像是在发誓,“这辈子你会活得好好的,我会照顾你,保护你,让你长命百岁,平安喜乐,再无风波!”

  赵常乐被他扯到身前,胳膊被抓的疼,却忘了反抗。

  杨错的神色是如此认真,语气严肃若誓言。

  他看着她,仿佛她是什么失而复得的天下至宝。

  “我与你从前情谊甚笃……”赵常乐忽然想起杨错的这句话。

  方才她是不信的,可这会儿看到他这样神情,心中却不可避免的有一点信了。

  二人这样对视着,还是杨错最先回过神来,松开了赵常乐的胳膊。

  方才他失态了,一时没控制住自己。

  她死在他面前,这是一道深入骨髓的伤疤,如禁忌,如逆鳞,碰不得。

  随着她死而复生,这伤疤渐渐被治疗,正在痊愈。

  但如果她又死了……如果是这样……

  不会有这种如果!

  杨错捏紧了手,却险些将药碗捏碎,忙收了手劲,重新将药碗递到赵常乐面前,只是这一回神色严肃认真,不容赵常乐拒绝。

  “喝药。”

  她会健康长寿,会长命百岁。

  赵常乐觑了杨错一眼,看他神色如此严肃,没好意思再喊苦。

  不就是喝药么,之前在公子息身边时,不也是天天喝。

  只是不知为何,面对杨错,她天生似要作一下。

  但他此时如此严肃,反让她不好作了。

  赵常乐接过碗,皱紧眉,把药一口气灌了下去。

  从舌头沿着食道,一路苦到了胃里。

  苦到极点,让人忍不住想吐出来。

  是真的很难喝!

  赵常乐正苦得厉害,脑子里像有一千个小人齐声喊叫“好苦好苦”,来不及反应,手里的碗就被杨错接了回去,然后有手指在她唇边抹过,将唇角药渍擦净,还不罢休,伸手似是无意,轻揉了揉她的脸颊,像是夸小孩子一样,夸了一句,“嗯,笑儿把药喝完了,真棒。”

  赵常乐“啪”一下打在他手背上。

  杨错也不恼,从一旁小碟上捻出一块蜜饯来,递给赵常乐。

  赵常乐正苦的厉害,当下也没多想,张嘴就将蜜饯衔进了嘴里,她的唇与他的手指短暂触碰,舌柔软湿润,一股麻意从指尖沿着胳膊向上蔓延,从脊梁窜到尾椎骨。

  杨错的脑子里,瞬间充满了各种不可言说的思绪。

  触电一般,他忙将手收回来。

  赵常乐没注意到杨错的异常,蜜饯入口,非常甘甜,压下了些许苦味。

  赵常乐吃着吃着,却忽然觉得不对。

  这是橘皮腌渍而成的蜜饯,并不常见,一般人也不爱吃,因橘皮就算被蜂蜜腌渍,却仍有一股淡淡的古怪味道,并不如杏、枣之类腌渍而成的蜜饯是纯粹的甜。

  但赵常乐很喜欢橘皮的味道,清冽,淡苦而泛甘。

  这一枚小小蜜饯,不过是个不值当注意的小细节,但表露出来内涵却让赵常乐忍不住开始深思。

  这说明自己不仅以前认识他,而且是真的与他非常非常熟识,熟识到超越普通朋友的地步。

  或许杨错说的是对的,她与他曾经……有过一段感情。

  赵常乐忽然直起身子,看着面前的人。

  杨错好容易将手指上残留的温软感触压了下去,就见赵常乐认真的盯着他瞧。

  杨错不解,“怎么了?还苦么?”

  将碟子端过来,“再吃些?”

  赵常乐接过小碟子,捧在怀里,却不吃,只是问杨错,“我与你是如何认识的?”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如果照实回答,可以追溯到杨错十五岁、赵常乐十二岁那年,赵王宫初冬的湖泊上,从小定亲的男女第一次见面,湖上泛舟。

  但杨错的思绪却飘了很远,飘到自己的上一世去。

  姬错第一次与中山公主见面,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难以言说的过去,面对着一张白纸的赵常乐,忽然之间,杨错就有了倾诉的欲望。

  “你想知道?”

  赵常乐自然点头,“当然。”

  只要是跟她过去有关的事情,她都想知道。

  “嗯,事情说来其实也挺简单。”

  杨错一边回忆,一边讲述,

  “有一年你在山林打猎,却丢失方向,独自一人徘徊,及至天黑,猛兽出没,你险些被猛兽所伤,我那时也在山林中,便杀了猛兽,顺手救了你。”

  那时姬错第一次刺杀赵王未果,被全国通缉,为逃避追捕,吞炭漆身,面貌丑陋,躲在山林中养伤。

  骄纵少女驰马山林,笑声洒了一路。姬错在暗中看着少女,想,她怎么会这么快活,好像这辈子没有遇到过苦难似的。

  所以少女落单遇难时,下意识的,姬错就出手救了她。

  彼时他并不知他救下的人,原来是他心心念念要杀的赵王的女儿。

  姬错本就身上带伤,又在猛兽口中救下赵常乐,伤上加伤,一时竟脱了力,半天站不起来。

  姬错面貌丑陋,而赵常乐皎皎如月。他以为她会嫌恶的直接走开,谁知她看着他疤痕遍布的脸,犹豫了片刻,竟走了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你伤的厉害吗?”这是她同他说的第一句话。

  夜间山洞里,火堆点起,少女面容明媚,跪在他身侧,伸手欲揭开他背上的衣服,给他上药。

  姬错吞炭过后,不可发声,只能像哑巴一样发出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意思是拒绝。

  他浑身上下皆涂过生漆,生漆抹在皮肤上,会让皮肤溃烂生疮,恶臭至极,就连他自己,都不愿多看自己一眼。

  但赵常乐却非常坚持,强行将他背上衣服扯开,然后便愣住了。

  姬错背过身,听到身后半晌没有动静,想,她被他吓到了。

  明明如月的少女,他的存在,就是对她的亵渎。

  他不敢转过身去,怕看到她眼中的嫌恶,只好默默背过手去,想将背上衣服拉起来。

  谁知一双柔软的手却按在他背上,“对不起呀,你身上伤这么严重,方才为了救我,还被野兽抓了一爪子。一定很疼吧。”

  她声音有些许颤抖,应当是有些怕的,但是双手却很坚定的,替他清洗身上的伤。

  除了野兽的抓伤之外,他背上平日难以被清洗到的烂疮,都被她仔细清洗。

  其实她清洗伤口的动作很不专业,常将姬错弄的更疼,但姬错咬牙忍着,不知为何,觉得疼都是欢喜。

  他活了许多年,这是他第一次被人如此善意的对待,仿佛他这样丑陋的怪物,也配得到关怀。

  背上伤口被清理干净后,姬错转过身来,看到少女微偏着头,凤眼一弯,灿然一笑,“好啦,伤口被我处理好了!”

  姬错低头,看到自己肩上歪歪扭扭,绑了一块绣花的手帕。

  他的心,毫无征兆的剧烈跳动起来。

  他想,他喜欢她。

  赵常乐等了半天,结果杨错就说了那一段话,然后就不说了。

  她忍不住催道,“然后呢?就没了?你在林间救了我,我们就认识了?然后呢?”

  杨错笑了笑,“是啊,然后我们就认识了,成了朋友。再然后,你就失忆了。故事就是这样子。”

  赵常乐觉得无聊,撇嘴,“哦。”

  她还以为能听到什么不一样的事情呢。

  杨错的回忆,却继续在脑中铺展开来。

  山洞一夜之后,第二日便有人来寻赵常乐,姬错听到响动,自己先躲了出去。他躲在树上,看到少女被人救出来时开心的笑脸,觉得自己的心也软了起来。

  少女离开山洞时,却左右张望,最终却一无所获。

  哎呀,昨天那个丑丑的、却又有点羞涩的男人,怎么不见啦?

  自此,二人分开。

  姬错继续留在林子里养伤,直至伤势完全痊愈,然后他再一次孤身闯入赵王宫。

  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他成功将匕首捅入了赵王心间。

  血喷溅到他脸上,他想,自己终于不用再被仇恨束缚。

  从此以后,他可以过上属于自己的人生了吧。

  那么,他有资格去找那个明明如月的少女了吗?

  他不会去骚扰她,只用远远的看她一眼,就够了。

  大抵是老天听到了他的心声,在赵王宫,姬错真的再一次见到了那凤眼少女。

  她着华丽宫装,钗环叮咚,闯入宫殿里,叫了一声“父王”。

  然后整个人在看到赵王胸膛上的匕首时,陡然愣住。

  凤眼满是恨意,她不管不顾的朝姬错冲过来,姬错不过随便一拧,便将她擒在怀里。

  他多了一个人质。

  赵王最宠爱的中山公主,没有人敢伤害她。

  挟持着赵常乐,姬错一路畅通无阻,冲出了赵王宫。

  她做了他十日人质,十日以来,他从国都一路逃亡至边境。

  他决定,只要自己过了边境,就将她放开。

  他不会伤她一分一毫。

  这十日里,是姬错最快活的时光。

  他日日被她辱骂,听她骂他“王八蛋,丑八怪”。

  他被骂的无动于衷,只是在赵常乐骂的口渴的时候,主动给她端来清水,她饮下清水,继续痛骂;有时候她会哭泣,多是在梦里,哭着喊“父王”,姬错想拍拍她的肩,却觉得自己没有资格。

  造化弄人,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挟持赵常乐的第十一日,赵王庶子公子息带兵追来,将姬错藏身之地团团围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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