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可貌相（2）
八月九日下午两个日本兵开着军用汽车强行闯入虹桥机场被守备士兵打死。事发之后淞沪警备司令部总司令杨虎拉出个死刑犯换上保安团的制服枪毙后扔在日本人的军车边上，想造出个日军闯入机场时先行开枪打死我方宪兵、我军被迫还击的假现场草草了事，可是日方调查团马上指出两条无可辩驳的可疑之处（第一死者蓬头垢面胳膊上还有被捆绑的痕迹，根本不像是宪兵；第二日本人用的都是勃朗宁手枪，死者却是给盒子炮打死的），声称是我方故意挑衅、无故杀死日本军人。
十一日双方展开谈判，日本驻上海总领事冈本季正提出种种无理要求，上海市长俞鸿钧严词拒绝，当天日本把军舰开进黄浦江和长江的各个口岸，我方部队也进驻闸北，战事一触即发。国军的进驻让上海人人情绪振奋，乐观的爱国情绪弥漫在整座城市，然而沈峻的心情却很沉重：虽然日本人军力不多，但是这些年来日军对华做了大量情报工作，他们的情报网伸得远比我方想象中要深要远。先前他们买通市政府的秘书把上海市情报处的所有档案用白纸偷天换日，还能说是个别人见利忘义，可一周前俞市长带着亲信搬进法租界白塞仲路办公，知情人不过几十个，他上午开始办公下午日本同盟社就送来一份新闻稿，甚至连南京政府给俞的私人密电都译出来了！不难想象日军对我方的布防情况简直洞若观火！反观我方，上海站仓促布置人员到虹口区，可那时虹口的中国居民大多外逃到法租界和公共租界，他们去租房子实在是再显眼不过，没多久就被日本人清出租界，差一点连整个行动小组都暴露了。
大战在即，沈峻接到任务要去炸掉日方刚运抵码头的一批枪械，青帮已经摸清了码头的情况，交给他们一张标注详细的码头地图。盯着地图思忖一番后沈峻决定几个人装成帮派不和在码头上打架吸引注意，剩下的趁着夜色泅水靠近码头完成任务。确定了计划，他把行动组的人都叫到一起，不大的屋子很快站满了。
“这次行动是戴老板亲自下的命令，要我们两天之内炸掉日本人的一批枪械，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沈峻面容冷峻地看着组里的同事，“但我想，夜长梦多，日本人的警惕只会越来越高，今天晚上我们就要得手！”
屋里的十几号人都静静地看着沈峻，他拿起那张折叠起来的地图，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现在我们有的就是这一张地形图，成了，我们军队的弟兄们就少挨一千条枪的打。我知道这任务不比咱们干惯了的绑架、暗杀，所以也不指名谁参加，愿意干的留下，不愿意的出去，别的任务也很缺人手。”
房间里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出去，沈峻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放下手里的地图说：“很好。我需要八个人跟我一起，原想着肯做的人应该不止这个数，但你们都愿意也真是出乎我的意料。因为任务紧急，我就挑经验丰富的同志一起，没被选上的同志也别着急，往后咱们跟小日本和汉奸还有的拼！”
说完沈峻点了八个经常一起合作、机灵勇猛的人留下详细部署行动任务，其他人也就散了。开完会九个人兵分两路，两个开站里的小汽车去领爆破用品，其余七个分头化装去码头摸了一圈，把图上画的火力点逐个实地确认一遍。沈峻还特意看了看逃跑用的那条小路，顺手清开几个被人丢在路上的麻袋。
夜色降临，沈峻带着四个人划小船靠近港口。天空阴沉无风，只听得见木浆划破水面的哗哗声，码头上的灯在水面映出起伏波荡的破碎白光，偶尔可以看到有人在码头上来回走动。小船停在一个隐蔽的芦苇丛里，身着黑衣的五个人各背着一份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炸药包下了船，无声无息地游向码头。在栈桥下面他们躲起来屏息凝神地等着另一队人马鸣枪为号，约莫过了一袋烟的时间，枪声响起，沈峻挥挥手，五个人分别爬上栈桥飞快地奔向存枪的货栈。
大部分守备都被外面的枪声吸引，只有一个人站在货栈门口伸长了脖子往那边张望。沈峻伸手在脖子上抹一下，他背后那个叫柳长宁的手下马上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抽出一把小刀摸过去从背后干净利索地划开那个人的脖子，又把汩汩冒血的尸体拖到一边，用刀钉着肩膀让他维持站立的模样。障碍扫清之后负责爆破的同志立刻冲上去在仓库两个角埋下炸药，一切进行得都很顺利，点燃引线他们分成三条路线撤退，沈峻和柳长宁绕路从货栈背后的小巷走，临要出去时走在后面的柳长宁突然低声骂了一声“册那”，原来是有人站在二楼往下撒尿，兜头淋了他一脸！
沈峻回头怒视，柳长宁也自知不该赶紧闭上嘴贴着墙隐蔽，可二楼的人已经发现了他们，大声叫嚷起来。柳长宁掏出枪想要打死他，沈峻摇摇头示意他快跑，两人撒丫子没命地狂奔起来。没一会儿后面就有人追上来，一边喊一边向他们开枪。背后火光闪动传来一声巨响，追他们的人愣了片刻，沈峻趁机胡乱向后面开了几枪，朝柳长宁打个手势意思分开跑，两个人就在一条小巷尽头分作两边。
潮湿微咸的风裹挟着火药味不断从身后袭来，沈峻头也不回地钻过一条又一条窄仄的小巷，他知道，只要跑出这一片、混到人多的马路上就没事了！明亮的灯光就在前头，沈峻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两条腿都失去了控制只是机械地不断迈步。突然间他感觉背后似乎被人狠狠捶了一拳，踉跄两步差点跌倒。伸手往肋骨间一摸又热又黏，他知道自己是被打中了。追着他的两个都是中国人，沈峻本来只想逃走算了，可现在情势所迫他不得不停下来掏出枪“砰砰”两下解决掉他们。沈峻枪法极准，每一枪都直接命中头颅，脑浆血液溅出好几米远。收起枪沈峻靠在墙上，深吸一口气咬紧牙关，用手指摸索伤口，强烈的痛楚让他浑身发抖。他的运气很好，小子弹卡在两根肋骨中间没有伤及内脏，他用手指把子弹夹出来，撕下里衣简单包扎止血，也不敢多作停留，喘一口气就匆匆离开。
终于沈峻穿过铁丝网跑进法租界，这里每一条小里弄他都了如指掌，他强撑着快步穿过大街钻进小巷，黑暗中靠着墙缓缓坐下，从嗓子里吐出一口腥浓的血痰。他本来只想稍作喘息，可是因为疲劳和失血，竟然昏睡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感觉有甚么绊到了自己的腿，沈峻几乎是下意识地用枪抵住了对方，就在这时巷子外头经过一辆车，车灯闪过的瞬间他看清了被自己拿枪顶着肚子的人是白景云。
“唔……对不起……白大少……”沈峻赶紧松开手。
白景云深吸一口气，满后背的冷汗湿了衬衣——他不过是加完班吃了一碗大肉面后想要抄近路帮姐姐买点卤味而已。迟疑片刻他问：“程先生……要帮忙么？”
黑暗中沈峻盯着白景云的脸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能不能麻烦你送我到吕班路那边……”
“没问题。”白景云要伸手去扶沈峻却被一把推开，沈峻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低声说：“我身上有血，你穿着白衣服，弄上了太明显。劳你把车开到巷子口……”
白景云本来还想让他等自己先去买好卤味，听了这话也只能作罢：“好。你稍等。”
上车后沈峻在后座侧躺下，除了呼吸声稍微有些粗重，完全看不出是受了枪伤的人。白景云隐约瞧到他侧腹有一大块血迹，一面开车一面猜测这伤是怎么回事。他直觉认为应该跟码头上的爆炸声有关系，不过甚么也没问，只是飞快地开着车，到了吕班路路口才放慢车速。没一会沈峻让他把车停下，再三向他道谢后下车。白景云没有问需不需要他扶沈峻到房子里去，不过他注意到直到他看不见沈峻为止，沈峻都只是站在路边，没有走进任何一栋建筑。
“真是人不可貌相！程锦鹏竟然是复兴社的人。”回家路上白景云想，“这人也是藏得够深……也不知道三才先生是怎么与他们有关系的，不过这些事还是少问为好，复兴社总是搞些暗杀的事情……幸好之前跟程锦鹏也只是点头之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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