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章 序章 俊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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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章 序章 俊贼

  民国二十一年(1932)七月十四日晚上十一时一刻,北京饭店四层的走廊里一群人匆匆走过。三层306号房间里,一身黑色长袍的房客沈峻听到楼上急促的脚步声立刻警惕地关了灯侧身立在门边上,手里是一把小巧的黑色手枪。脚步声停了片刻又响起,还间杂着喊叫,沈峻的全部精神都放在楼上,全然没注意有人跳进他的阳台,直到阳台门被扭开发出“吱呀”一声他才猛然转过身。屋里很黑,来人显然以为没有人,反身锁上门快步走进来。借着外头透进来的灯光,沈峻辨出这人身量细瘦穿着西式洋服,从步态来看不像是练家子。趁着来人摸黑往里走的当儿,沈峻悄无声息地绕到他背后,出手如电地用把枪抵在他腰间,同时用另一只手掩住他的嘴:“别动!”

  那人显然吓坏了,腿一软几乎瘫在沈峻怀里,沈峻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我松开你的嘴,不要喊叫,明白么?”那人点点头,沈峻慢慢松开手,惊魂甫定的年轻男子大口喘气,沈峻抓着他的头发强迫他把脸朝向有光的一面。看清他面孔,沈峻心里“啧”了一声——好一张俊脸!长眉入鬓颊白唇红,淡淡的花旦粉妆更显得他面色如春。

  “原来是个出堂差的小相公,偷偷摸摸不知道是干了什么……”这么想着,沈峻握枪那只手便带上了几分轻佻,往他腰间滑了一滑。

  “嘶……”小花旦脸上闪过一丝愠怒,沈峻用枪顶了顶他的后腰,他马上挤出一丝笑容,“爷……”他的口音带点苏沪腔,软绵绵的混着脂粉香。

  “怎么,惹出什么祸了?”沈峻用手指划过他面颊,“楼上这动静是你闹出来的?”看他不作答,沈峻一把扭住他的胳膊把他按在小茶几上,他痛呼一声小声说:“说、说好的人数……不一样……”

  沈峻触到他腕子上凉冰冰的一块,掼下来迎光一看竟是块欧米茄手表,他把表在手指上转了两圈冷笑一声说:“哼,不止罢?”那人闭上嘴,沈峻欺身压住他:“你说说,再过多久警察会来?”

  这句话显然让他有些惊慌,低低地软声求饶:“爷……东西您尽管拿去,求您……放我一马……”

  沈峻笑嘻嘻地把表又给他扣上:“我还真不图这个。”说着沈峻把枪往他那处顶了顶,他愣了一刻随即像条鱼似的挣扎起来:“你干什么!”

  “你来这地方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没想到这小花旦看起来弱不禁风,倒还有几分力气,两人从茶几上滚到地上,不过沈峻毕竟占着优势,很快把他两只手都反剪在背后掏出铐子拷起来。感觉到背后人身下的家伙立起来了,小花旦慌了神:“你……你放开我!”

  沈峻是好这一口的,而且跟那些图新鲜的不一样,他是只走旱路不淌水路。他已经在北京饭店里住了好几天,为的是二楼的客人李遥亭,此人是个过了气的小军阀头头,手里没人也没地盘却不知怎的跟日本人接上了头,虽说掀不起什么风浪,但毕竟不能由着他跟日本人暗通曲款,老板下了命令要把他干掉,沈峻和其他同志暗中摸查很久才知道他住在北京饭店,于是便开了房间监视——虽说是监视,这些天他连李遥亭人都没见到,反而是自己尽日里风声鹤唳夜不能寐,憋着一肚子火。

  正好,泄火的来了。

  “怎么,这时候突然贞烈起来了?敢情你来这儿是看朋友?”沈峻用力压住他的头粗喘着说,“好哇,那我送你去你朋友那儿?还是直接交到局子里?”

  “不……别……”小花旦带上了哭腔。

  “你钱也收了,东西也拿了,还想一点力气不出走人,合适么?”沈峻把他从地上拎起来扔到床上,“嗯?你说说?”

  小花旦把脸埋在床单里不说话,沈峻脱他衣服的时候他虽不情愿但也只是咬着嘴唇别过脸,手被拷在床头的时候也没吱声,直到沈峻提枪上阵才脸色煞白颤巍巍地说:“轻……轻一点……”

  “怎么跟我说话?”沈峻一把捏住小花旦的下巴把他的脸拧向一边,小花旦痛得眉眼挤作一处,生生把张俊脸拧成了麻花:“爷……爷……轻点……”

  “轻点?你说说我怎么轻点?”沈峻松了手上的力道俯下身子往他耳朵里吹气,虽然黑暗里看不见,沈峻却知道他的脸一定红透了。小花旦哼哼了一声,沈峻不依不饶地接着问:“说呀,你想我做什么?”

  小花旦把脸埋在床单里不说话,刚开始沈峻还有点怜香惜玉的意思,可是小花旦竟不识相,沈峻便放开了手脚,最后弄得他又哭又叫又痛又快。

  两人在床上折腾了半宿,小花旦精疲力尽也不知是睡了过去还是昏了过去,沈峻身梳洗完毕,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青色长衫和一顶草帽放在床边留给他。临走前他又望了一眼小花旦,这人梦里仍是一副委屈模样蹙着眉,眼皮微微红肿着,脸上的铅粉已经花得不成样子。沈峻微微一笑,弯腰在他面皮上轻轻摸一把,解开他的手铐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掩上门。

  白景云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既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界。不过要坐起来的时候那处的锐痛一下子强行把记忆灌进他的脑瓜,这个俊俏青年的脸一刻阴过一刻,最后竟扭曲了。他挣扎着起来,浑身都酸痛难耐,尤其是被拷了一晚上的臂膀,更是连动都不能动。扶着床头站起来,他感觉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顺着自己大腿根淌下来,怔愣几秒,他铁青着脸一把将床头的靠枕狠狠扔到墙角,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FilsdePutain!”扔一个枕头还远远不解恨,白景云又把剩下的枕头、被子统统扔到地上,按他的脾气是该把这屋子砸了的,可是现在他不敢招摇,只能拿这些没声息的东西出气。裹成一团的被子把他绊倒了,虽说是跌在棉花团上,但他昨晚刚被人霸王硬上弓,那处一拉一扯痛得他眼泪都要出来了。呆呆在地上坐了一会,白景云强撑着爬起来往浴室走去。热水兜头盖脸淋下来,他几乎要把自己烫掉一层皮,可还是觉得不干净。

  这算什么事?!他白景云是什么人?是人家叫他一声“小开”都觉得受了辱没的白大少!竟然稀里糊涂地被个不知干什么的给顽了!长到18岁,他那里受过这种窝囊气!

  一切还要从头慢慢说起。

  白景云的老家在沪郊,族里算是乡绅一流,从他上数四代开始去南市做布匹生意。他父亲白仁甫在光绪年间去法国留洋,回来以后除了把家里的绸庄改成纺织厂,还跟人合伙做机器生意,干得风生水起。白仁甫有一个远房表妹姜婉仪,模样学问都好,两人自小情投意合又有婚约,白仁甫留学归来夫妻琴瑟和鸣,唯独一样,白夫人身子弱,一直也没能生养。好几次白夫人和家里人都劝他娶一房姨太太,他竟然坚决不允,只说让白夫人好生调养。所有人都羡慕白夫人好福气,可天妒红颜,白夫人三十多岁就走了,白仁甫感念亡人,直到将近四十才又填房,娶了上海一个律师世家的二小姐陈晓珊,他和这第二任白太太虽然不及结发妻子那般感情亲厚,倒也相敬如宾,没过两年就生了一对龙凤胎,姊姊起名白景华,弟弟就是白景云。这一胎生的很辛苦,医生们原都说白太太伤了身子恐怕是再难有孕,可谁晓得隔了七年竟又生了一个胖小子,一家子真是幸福和满羡煞旁人。

  再说这白景云,他父亲给他起字“积玉”,他也的的确确对得起这两个字,生得风流俊俏不说,还是出了名的聪明伶俐,三四岁识文断字,十四岁被保送进清华,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如今在清华上完了中等科,马上就要去巴黎大学留学。

  北平***的氛围一直很浓厚,作为一个心系家国的青年,白景云自然也不例外。就在他准备启程回沪之际,一位颇有“门道”的学长万松涛在聚会时提出一个大胆的提议:让白景云假扮成李遥亭新看上的小花旦李敏雪去鸩杀这个汉奸走狗!

  此话刚一出口所有人俱是一怔,万松涛解释说这计划听来荒诞不羁,其实有其可行之处:原先他们曾跟那小花旦接触过,李敏雪虽也唾弃李遥亭之流,可毕竟不够胆识不敢做这件事,他们也只好作罢;白景云不管是身条长相都跟那小花旦有几分相似,也都带苏沪口音,只要计划得当未必不可一试。此话说得大家都有些心动,他又继续说毒药早有化学系的同学准备好了,无色无味只要一丁点儿就能马上让人不声不响地归西,李敏雪会跟李遥亭约好时间,那时房间里是不会有警卫的,白景云只消把预先备好的药放进他茶杯里然后从二楼阳台跳出来、坐上由白景云的同窗好友陈行之驾驶的福特小汽车径直到码头坐船回上海即可大功告成。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白景云身上,他本人一想到自己将完成这样一件壮举也不免心潮澎湃,于是郑重地一点头应允了,在座的人都欢呼雀跃地过来同他拥抱、赞叹他过人的胆识和赤诚的爱国之心,在这样的状况下说自己一点也不会飘飘然是不可能的。

  隔天白景云去见了李敏雪,两人乍一看果然像是兄弟,李敏雪给白景云扮上脸、穿上一样的戏服走出来,真是叫人难辨真假。到了七月十三日一切都计划得当,李敏雪那边也来信儿说李遥亭邀他明晚到北京饭店一叙,大伙一起给白景云践行,几杯烈酒下肚,白景云胸中升起一阵壮士荆轲般的豪气,即兴讲了一番慷慨激昂之词,一片刮刮的掌声里他把玻璃杯高高举起摔碎在地上,真真是侠气十足。

  饭后陈行之开车送他去石头胡同,李敏雪安排他在自己那儿住下,借着酒劲他一直睡到中午才起,陈行之在外头等了他好一阵。

  “真不好意思……”白景云一面扣衬衣扣子一面往外走,李敏雪过来帮他系扣子,他微微扬起头看着陈行之,“你几时来的?吃过了么?”

  “早饭呢,吃了。中饭嘛,来找你们一起。”陈行之笑眯眯地站起来,“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

  白景云昨天喝的有些多此时没什么胃口,瞥见桌上纱笼里还有一碗粥几个馒头,就说随便吃一点算了,别出去招摇。李敏雪要去给他们热一热,白景云抓住他的腕子说不用了天气热就这么吃,李敏雪就去给他们拿小菜。他出去之后陈行之坏笑着朝门口一努嘴:“尝过了?”

  “什么?”白景云给他问得摸不着头脑。

  “你说什么呀!”

  看陈行之笑得古怪,白景云明白过来了:“啧!我才不是那种人!”

  “真没有?”

  “别瞎胡说!干正事呢,我那有那种心思!”

  说着李敏雪端着个白瓷盘子进来了,里头是腐乳和几样酱菜,白景云招呼他一起吃,他推辞再三才坐下。因为没胃口白景云吃得很慢,手里一个馒头被他掰碎的多送进嘴里的少,李敏雪放下筷子小心翼翼地问:“爷,不合口么?”

  “没有,是我昨日喝多了。”白景云朝他一笑,“还有,不是说了别那么叫我,跟他们一样叫我景云就是了,我不是你的‘表弟’么。”

  “那怎么得了……”李敏雪低下头,“您跟我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白景云用筷子尖挑起一小块腐乳涂在馒头上,“等你跟我一起到了上海,我请你上大世界去顽!”

  李敏雪瞪大眼睛:“真的?”

  陈行之笑道:“他白大少的话能有假?”

  吃完了饭陈行之又让李敏雪把他知道的李遥亭的情况说了一遍,从相貌身材到行为习惯再到两人见面的细节,陈行之问得仔细,李敏雪也是知无不答。说起来李敏雪搭上李遥亭也有近两个月了,不过李遥亭相好的不少,再加上他很谨慎,让李敏雪去饭店里也不过四五次,每回都是在二楼端头的套间里。等他把记得起来的都说完,陈行之看着白景云说:“要不要演练一下?我就委屈一下,扮这个汉奸好了。”

  白景云哧地笑了:“就你?”

  “怎么?”陈行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白景云面前勾起他下巴,“不乐意?”

  白景云一巴掌拍开陈行之的手:“死开!”

  陈行之反手捉住他:“你是这么伺候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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