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上一章 【文学名著】
→ ↑天堂谷↑ ←

第六十三章

  严歇忱初次同林卷开诚布公听他提起有关肃王的事之后, 就有心同他掰扯掰扯这件事, 不过当时他需要再多加确认一番,免得误了林卷去,所以一时之间就没有开口提起 。

  可后来, 他同林卷之间就陡然生了变故, 先是他中计、再是林卷假死、后又查出林卷身体有恙,总之事情接二连三,让他将这事一时抛在了脑后。

  及至今日遇上段陵,说起祭拜一事, 提及肃王一家,严歇忱回来之后方才赶紧捋了捋当年这事的因果始末。

  林卷不知为何严歇忱忽然这样说,他扯起嘴角笑了笑说:“你说什么呢?肃王爷怎么会谋逆?逼宫一事纯属捏造, 这不是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吗?”

  林卷下意识里是不大能接受这件事的,其实这也很正常,他这么多年来,接受的一直就是肃王是被冤枉的这个观念, 因为他记忆里的肃王爷, 一直是一个幽默风趣、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他平生花费的最大心思, 恐怕就是花在了肃王妃身上,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有不臣之心呢。

  而且那时候,因为段家和肃王府的姻亲关系,而段家和林家还有梁家又是世交, 所以林、梁两家也同肃王府走得近,可他小时候,却是从来没有听他父亲说过肃王爷一句不好。

  当然最后也正是因着这层交情,他们几家才会在那件事之后被一杆子打死。

  所以如果此时要他忽然相信肃王爷谋反是真,那么他是不是也该连带着怀疑他父亲呢?

  那么,他这些年为了翻案所做的这些事,又算什么呢?

  严歇忱此时却没打算要这事敷衍过去,于是直直问道:“心知肚明?恐怕不然。”

  “宣宣,你有证据吗?有证据证明肃王是无辜的吗?”

  林卷有些急,他道:“证据是没有,可,可我们现在不就是在找吗?不然你以为我现在在做什么?”

  严歇忱拉过林卷的手,捏了捏他的手指安抚了他一下,随后才抬眸笑看着他,说话却是直接:“可是我有。”

  “如果我本人能算证据的话,那么我就是证明肃王谋反的人证。”

  “而这件事从一开始平静的湖面之下,就是从我这里掀起微澜的。”

  林卷愣愣地看着他,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他明明不该信的,可这人是严歇忱,那他……便是要信的。

  严歇忱又道:“当年很少人知道我在这件事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圣上当年将我保护得很好,所以,不管现今他待我如何,至少在这一点上,我很感谢他。”

  严歇忱直直看进林卷眼里,缓缓道:“这可能是一个很长也不太美好的故事,或许同你想象中的一切也不一样,所以,你愿意听我说吗?”

  林卷根本不可能对严歇忱说不,所以他在愣怔几秒之后,依旧肯定地点了点头。

  这就要从严歇忱小的时候说起了。

  此前林卷猜的没错,当初他在名人录上见到的那位卒世于严歇忱抵京之年的渝州郡守严铭,正是严歇忱的父亲。

  严歇忱出生的时候,因着体型比一般十月怀胎的胎儿大上一圈,因此出生的时候导致母亲难产,差点要了他母亲半条命去。

  之后那段时间他母亲病中养身体,父亲又忙于渝州大小事务,自己最亲近的父母都不时时看顾着,看守的奴仆自然也不尽心,可婴孩时期又往往是最脆弱的时候,一不小心便是夭折的下场。

  是以严歇忱刚出生那两年,在各种情况的推动之下,也害过大大小小的不少病,可也不知是不是他命大,每每到了眼见着快要夭亡的时候,总是能够奇迹般地熬过去。

  但这对他的身体也并非没有影响,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严歇忱一直到了三四岁的时候,都还不会说话。

  下人里有些嘴碎的,背地里说就是了,有时候当着严歇忱的面,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就说他是个前世造了冤孽今生得了业报的哑巴,又说怪不得夫人每每见了他没有好颜色也没什么话说,可不是正好应了那句话,哑巴见了妈——没说的。

  后来差不多一年之后,严夫人又生了个小子,这小子出生的时候没让严夫人遭罪,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就从严夫人肚子里滚了出来,而且他出生那天天气晴好,南边的大雁尽皆返还,就连多年来一直在边境作乱的胡族,也很是安分了一阵子,总之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好兆头,同严歇忱出生时的光景一点都不一样。

  严铭和严夫人那天,也是肉眼可见地欢喜了起来。

  但很不凑巧的,严歇忱在看见他新出生的弟弟那一刻,开口说话了,他拍着小手,笑得牙不见眼地喊了一声:“弟弟,小弟弟。”

  当时全场几乎落针可闻,严铭和严夫人对视一眼,不知为何,竟是同时在对方眼里看见了不满和……惧怕。

  后来这件事传了出去,有好事者便成日拿着这事嚼舌根,善良一点说是小儿子出生带来福气,连兄长都一并庇佑上了。

  可恶毒一点的,却都说这是兄弟相克的前兆,弟弟出生引起哥哥不满,主动开口发声,这是要争宠来了。

  反正这谣言不知别人信了几分,郡守大人和夫人又信了几分,只是严歇忱从那孩子出生,也就是他五岁开始,一直到他十五岁离开,都再没见过这孩子。

  明明就是同在一个屋檐下,可他却连那孩子的面都没见过。

  因为严夫人给他划了范围,要他只能在他的小院子里活动,而郡守府上的其他地方,他是不能随便乱走的。

  其实也没有别的目的,就是为了避着严歇忱而已,严夫人看着严歇忱心里不舒服,又怕他真如传言所说害了自己的小儿子,所以她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

  可他们也没有想过要把严歇忱送到别的地方去,因为严铭乃是一方郡守,厚此薄彼这样的事对他们来说自然算是家丑,他们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待严歇忱不好,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事叫他们拿了话柄去。

  反正是既不把人家当宝贝对待,又不肯放了人家自由自在去。

  而这个范围划定得有多严格呢。

  严歇忱记得,他还小的时候,对于娘亲还是有莫名的期待的,可他娘亲一年到头都不怎么来看他,那时候严歇忱想念他娘亲想念得紧了,有一次便自作主张出了小院子,去她娘亲长住的佛堂里找她。

  他至今仍旧记得那时候他娘亲在念经之余看见他时那惊恐愤怒的眼神,一点也不像在佛前虔心祈祷了那么久的人,一点都不清心净气,甚至于气怒之下扇他耳光的时候,惩罚他私自乱走一边要他长跪院中一边拿藤条抽他的时候,都完完全全变成了一个面目狰狞的毒妇。

  当时严歇忱紧闭着嘴,一声不吭,将那一句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的‘娘亲我想你了’结结实实地咽回了肚子里。

  从此以后,他就再没尝试过走出院子,因为母亲手里的藤条打下来的时候,真的很疼。

  后来他依旧很少见到他父亲母亲,弟弟更是从未见过,但他却不再想他们了。

  此外在严歇忱的吃穿用度上,他们倒是没有克扣过,可是当家主母对严歇忱都是这样的态度了,下面的人看人下菜碟,又能够好到哪里去。

  旧衣裳馊饭菜乃是常事,偶尔的讥诮言语也是平常,若不是他占着这么一个院子,都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小主人了。

  其实这些都没什么,严歇忱自小没有过过好日子,也就并不觉得这样的日子过起来有什么难以忍受的地方,所以说,比起从云端跌落尘泥,他这种从出生起便挣扎在泥坑里的人,唯一的优势就是多了一点处变不惊,又或者说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吧。

  但再没有棱角,严歇忱也不是没有尊严,他对这些待遇听之任之,却不代表他就要就此堕落下去,他有自己对抗的方式,或许在别人眼中他的冷漠很好笑,但这就是他的抵抗。

  同样的,严歇忱也有觉得很好笑的事——人多的地方总是免不了各种难听的话,传到严歇忱耳朵里的,又要格外多些。

  他们说够了严歇忱是逆来顺受的哑巴,是爹不亲娘不爱的祸星之后,居然又开始编排严歇忱的身世。

  别说,那一板一眼的说得还挺头头是道。

  他们说严夫人生产的时候之所以难产,是因为那时候严歇忱已经在她肚子里待够了快十二个月,至于严夫人在月份足够的时候为什么不生下他,而选择将日子推迟,那是因为严歇忱是严夫人同别人的野种!

  严夫人怕被严郡守发现端倪之后迁怒于她,这才专门找了郎中要了那种推迟生产的药,这才导致了生产的时候难产,同时也能解释为什么严歇忱出生的时候会比别的婴孩大上一圈。

  严歇忱听了这话之后除了想笑之外并没有别的反应,他是一丝一毫都不曾信过的。

  因为如今他的父母清楚明白地摆在眼前,他尚且还能知道自己的来处。

  可如果他信了这话,他又该去哪里找他的父亲。

  如果他信了的话,对于他目前的处境,他又该怎样看待呢,毕竟他俩一日为父为母,那他们想要怎么对待他都是可以的,就当是他拿这十来年的光阴报了他们的生育之恩,可如果不是生父,他又凭什么忍受他们的苛待呢。

  所以严歇忱不信,也不愿意相信。

  对于严歇忱这种不痛不痒的态度,那些碎嘴子们磋磨他久了之后也觉得没甚意思,总觉得是在对牛弹琴,完全没有热闹可看,所以时日渐久之后,一群胆大妄为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人居然直接把话头引到了大主人身上。

  也不知道最开始是先从哪里传出来的,他们说严铭这郡守位来得不干净,是使了脏手段从前任郡守那里夺来的,而那前任郡守,正是严铭的亲哥哥!

  而那严铭弑兄夺位之后,将原先府里的人遣散了干净,丝毫不叫人拿着把柄,整件事办得可谓是滴水不漏。

  他们说这些的时候都是没有避着严歇忱的,但严歇忱也就当个笑料听听,他心想,他可从来没听过父亲有过什么哥哥,而且这郡守之位又不同于皇位是一姓世袭罔替之位,都是朝廷上直接任命官员,怎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还什么弑兄夺位。

  由此可见,乡野小民没什么见识,编出来的谣言都是漏洞颇多,所以说,自己也没必要同他们一般见识。

  总之,严歇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在那个小院落里,伴随着或恶意或讥诮或枯燥的谣言,伴随着太阳的东升西落,默默地等待自己十五岁的到来。

  他想的是,束发之后,他就要走了。

  不管是恩是债,他走之后,就再也不要挂碍住他的心。

  随着日子的渐渐靠近,十四岁多的严歇忱对于未来的期待也渐渐增多。

  甚至他也开始为自己未来的去处打算了起来,他想的是,等之后背上行囊离了父母,他就直接去征兵处报道。

  因为从小到大,他除了去书院读书,回到家之后便无事可做,小院落又实在不大,随便逛个几天就腻了,所以他从小在闲暇之余,唯一的乐趣便是练练武,一开始只是为了打发时间,后来便是为了强身健体,再后来,他发现这样可使自己变得强大,最明显的表现就是府上那些下人明显对他没有那么怠慢了,虽不说好吃好喝地供着,但至少已不敢再像从前那样缺衣少粮,严歇忱觉得不错,所以他就一直练下去了。

  如今好歹也算持了一身武艺,可不能白白浪费了去,就算战场刀剑无眼,但将来他能落个马革裹尸还的下场,那也潇洒得很,潇洒得很!

  而且最重要的,近来胡族犯边,搅扰大夏安宁,这就正好是他们大好男儿报效家国的时候。

  严歇忱觉得万事正好,就等他十五束发了!

  这天,他们书院的先生讲课讲得太过沉醉,放课比寻常晚了许多,而如今因着胡族之祸,挨着边境近一点的那些地方的子民就纷纷往渝州城这边逃难来了,是以近来城中多了不少难民,鱼龙混杂很是不安全。

  是以书院的同窗大都有家人来接,

  严歇忱没有,但他不怕。

  他还是像寻常一般穿那条小巷子回家,不过这回他刚进巷口的时候,便远远地听到一声猫叫,他知道这巷子里有一只长宿的野猫,他每日上下学的时候,还会给它带点食物。

  可这猫平时都不叫唤的,这会儿严歇忱觉得奇怪,拔腿就跑了过去。

  结果就刚好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人在同那猫抢食吃!

  这小猫可能是个性子软的,竟只敢在一旁盯着,连爪牙都不敢亮一亮。

  严歇忱走到近前,想开口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因为那人显然是饿得狠了,往嘴里塞东西的时候手都没有丝毫停顿。

  小猫的粮食是粮食,可这人的命却也是命。

  还是那人感觉到了身后有人,塞东西的手蓦地停下,在回过头来之前似乎还擦了擦嘴角,像是要保持最后的体面。

  待那人回头之后,严歇忱这才发现那竟然还是个孩子,应该十三四岁,和他差不多大的样子,不过瘦得很,看着骨头都支楞出来了,而在这冷得滴水都成冰的风雪天里,这人身上也只挂了层薄薄的烂袄子,严歇忱有理由相信,他再在外面待一会儿,势必是要冻死的。

  严歇忱蹲下和他平齐,同时又伸手抱住了一边的小猫,他问:“是边境逃难来的吗?”

  那人顿了顿,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严歇忱又说:“你家人呢?”

  那人垂眸,言简意赅:“路上盘缠遭抢,他们活不下去,要拿我抵押粮食,我逃了。”

  这人三言两语就把整件事交代了个清清楚楚,可他眼神清明,丝毫没有卖惨的意思,他只是在陈述这一个事实,坦荡得很。

  严歇忱听完,也并没有泛起什么同情心,他的同情心不多,仅剩的一点,还不如留给自己。

  可他觉得这人挺有趣的。

  所以他就直接道:“你要跟我回去吗?”

  近两年他父母连看都不来看他,更莫说管他,那些下人也不怎么敢在他面前咋呼了,所以他要带个人回去,只要在他的小院子待着不要往别处乱走,还是会比他在这外面好一些的。

  那人仅仅默了一瞬,便点头答应了。

  临走之时严歇忱又看了手里的猫一眼,他捏了捏小猫软软的肉爪子,轻声说:“那你也跟我回去吧,不然这个冬天可怎么过。”

  又遇上抢食吃的人怎么办。

  严歇忱带着这人从侧门进去的,路上他也同他说了不要乱走,那人尽皆沉默地应下了。

  到小院子之后严歇忱给他打了热水洗漱,随后又同他一起吃了晚饭,这人很有分寸,就算是饿,也没有要求多添饭菜,很知道不给人添麻烦。

  过后严歇忱叫他睡在隔壁,临关门之前最后问了一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答:“亲缘已断,从前的名字便不叫了。”

  严歇忱也没追问,只答:“我叫严歇忱 。”

  谁知那人一向没什么反应的脸一听这个居然主动问了句:“你姓严?”

  严歇忱疑惑,姓严怎么了,姓严的不是很多吗。

  那人很快又问:“这里是郡守府?”

  严歇忱又有点惊讶了,不过他也不是很想知道这人是怎么知道的,所以就只是点了点头。

  那人眉头一皱,表情更加严肃了,不过严歇忱不待他想好,便先回房去休息了。

  之后再见到这人的时候,又已是隔天下午他下学回家的时候,他本以为这人不爱说话,可能不会来同他打招呼什么的,可没想到他一进院子那人就急匆匆地朝他走过来,眉头也揪着,直接道:“小猫不见了。”

  严歇忱自然知道他什么意思,小猫不见了,可严歇忱叮嘱过他不能随便乱跑,所以他就没有去找。

  严歇忱叹了口气,心想,我也不能随便乱跑啊。

本站不支持畅读模式,请关闭畅读服务,步骤:浏览器中——退出网页小说畅读服务。

上一章 章节目录
《风雨如晦》新章节尽在“言情中文网”,如遇小说章节不全,请退出百度阅读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