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章
管彤仍是会失眠, 但间或不再被那些梦魇所困扰。
有时她仍会梦到那些平静如波的镜面，只是镜面上映出的人影，是储锐。
管彤相信自己是在被治愈。
这本就是她接近他的初衷。
他不在这里，但每天仍是花费大量时间陪伴她——微信，视频, 电话, 有时甚至开着视频让她观看他在片场的拍摄, 结束后询问她的意见。
周末时, 管彤坐在教室听他说他在这所学校上学时的趣事。管彤便沿着他的讲述, 寂静踩过他多年前留在这里的脚印。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仿佛真的看到学生时期的他，来往穿梭于校园中，和现在一样耀眼——他走到哪里都该是耀眼的。只是没有声音，像观看一场无声电影。
隔着一段长久的时光，她看到他明亮的眼睛。很多个瞬间, 她甚至觉得他也是看到她的, 彼此对视, 没有语言，但日光温暖, 徐风习习, 被抛丢在时间洞穴里的心，隐秘的蠢蠢欲动。
当话题的空间慢慢扩大，延伸至这座城市的其他角落时，管彤的脚步重新变得犹豫滞涩。
管彤来到这座北方的城市已经两年, 但去过的地方极少，心底对它并没有很大的好奇心。一座城市，往往因为一个人而具有某种特定意义，与其自身的繁华与否并无必然关联。
况且，她本就是能安然停留于自我的狭小封闭的空间中的人。走过最远的路，是告别故乡的街灯，沿着少年时的梦境，找到他。
储锐听出她声音里的抗拒，当然不会勉强，只说他回来后陪她去。
他们之间的交流通常都是碎片式的，不会太久，管彤因而感受到他真实的忙碌。但在这些琐碎的陪伴中，管彤体味到心里久违的安静，时间能够如此平滑和不动声色的流逝而过。
也是在这些平静的陪伴中，管彤有时忘记了自己是否在等他回来。只是偶尔会想念他手指的触觉，以及他做的杂菌汤。
因而当他在电话里说，戏已经杀青，第二天晚上就可以赶回北京的时候，管彤只是觉得诧异。
但管彤听出他声音里的喜悦和期待，她瞬间感到窘迫羞愧，因为自己没有生发出对等的热情给予回应。
他似是全无察觉，只是告诉她在学校等他，他到达后会去接她一起吃晚饭。
管彤答应下来。
挂断电话后，管彤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
她正站在阳台上，清楚听到雨点扑落下来，打在树叶和玻璃窗上的声音。雨滴非常大，稀疏但是迅疾，不像春天的雨，倒像夏季骤然而至又短暂消失的阵雨。
管彤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的日子。
在乡村，下雨天对孩子们来说就像节日。只是站在廊下，伸手接从屋檐上汇聚而下的雨滴就可以玩很久很久。
管彤伸出手，雨点在落进掌心的一刻四处飞溅，细小的水花溅到脸上，是四月舒爽的凉意。
那天是星期五，是一个月以来最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到了下午厚重云层遮挡太阳，带来一阵急雨。此后几天都是时阴时晴的阴雨天气。
管彤没有等到储锐第二天回来。她接到妈妈的电话，外婆重病住院，她买了当天晚上的机票连夜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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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彤对医院一直有陌生恐怖的感觉。
在十六岁之前，管彤对医院几乎没有任何认识。她虽然身体看起来瘦弱，但一直健康，很少生病。
人生无常。医院本就是每天都上演生死离别的地方，但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知道，那种渗透进血液中的绝望和悲痛，是任何文字都无法描述的。而且这种绝望和悲痛永远不会随着时间流逝有所转淡，反而会烙印的得越来越深。
管彤出生和长大的家乡只是一个小县城，所以这座小县城的医院也是小的——至少相对于大城市的医院确实如此。
管彤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这家医院，因为四年来她从未想起过这里。她会记起有关林琳的很多事，但从未忆起过这家医院。虽然事情发生后，她和林琳被喧嚷的人群和急救车送至这里。
也是在这，她再未见到过林琳。
下飞机后，坐机场大巴到汽车站。
深夜的车站，长途汽车早已停运，广场上三三两两的出租车和三轮车显得寂静而冷落。车站低矮的旧楼外墙上亮着昏暗的灯光，一切都恍惚如梦。
管彤肩上只有一个简单的双肩包，手机在背包里锲而不舍的震动，她面无表情的低头钻进一辆出租车。
车子在夜晚潮湿微凉的空气中疾驰而过。管彤头脑中闪动着各种纷乱的画面，它们出现，然后消失，她来不及捕捉，内心深处却又仿佛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
最后，她终于勉强将思绪集中到外婆入院这件事上。
车子已经开出城市，透过车窗，能模糊看到空旷的田野。
管彤突然觉得非常害怕，非常孤独。
她颤抖着攥紧掌心。她绝不能让外婆离开。
绝对不能！
出租车到达医院时，已经将近凌晨一点。
医院大门永远是敞开的，两边售卖水果和礼品的摊贩已经收了摊子，沿街的商铺也大多门户紧闭，只有零星几家昼夜不停的小吃店，透露出些单薄的灯光。
偶有人影从医院内走出，夜色掩映中，神情麻木疲惫。
人长久被现实的无奈打磨，会渐渐丧失语言和表情，只剩下疲倦。一开始疲倦深处还存有对生命本身的无助和希冀，但渐渐的连疲倦也感觉不到了，无助、希冀和愤怒也随之消失，只能低下头，默默承受。
如同不停被急流冲击的石块，原本的形状没有了。没有了，也就慢慢忘记了。
管彤穿过医院大门，往住院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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